蔡邕的《青衣赋》里有这么两句：
我思远逝，尔思来追。明月昭昭，当我户扉。
是一首普通的情诗，两情相悦，却因为各自站在情感的波峰和波谷上，未得共鸣。两相思，两不知，于是寂寞。好像再多的人群环抱，也不管用。
曹丕身边的美人是很多的，并且各有特色绝对不重样——神仙一样的甄姬，知冷热知进退的郭女王，还有针神薛灵芸，可以在不点灯的重重帷幕下缝衣服（如此锐利眼目放进军队里，早就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了），发明了具有提亮遮瑕功能的胭脂——“紫粉”的段巧笑，舞姿美好以至于曹丕专门写了一封信向朋友炫耀的孙锁⋯⋯总之很多很多，我觉得做男人吧，到这个地步真是可以“夫复何求”了。
但是曹丕的诗歌里却有很多深切的求不得。
两首《燕歌行》写离别，第一首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更有名，但是我倒是更喜欢第二首：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是离愁别绪，却自然流转，因而哀和怨都没有落入疾言厉色的发泄，有十九首的质朴和分寸。
后来的人写《燕歌行》，也不乏好诗，高适写“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庾信写“妾惊甘泉足烽火，君讶渔阳少阵云。”。他们取“燕歌行”里燕地边戍，征夫离人的意思，把这一个题目当边塞诗写，将军百战，鲁连飞箭，潇洒豪迈，却并不是曹丕在冷夜里的一点凄清的踽踽独行。谢灵运也有一首《燕歌行》，写得倒是闺怨，但好像是曹丕这首诗给他太多压力似的，除了曹植谁也看不起的大谢在这里完全陷在曹丕的阴影里，连意向出现的顺序都几乎相同。
王夫之说读曹丕的乐府诗，像是在“张乐之野，冷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繁华绮丽都在清冷的背景上，好像从幕布外面看过去的皮影戏，人世的缱绻一一上演，幕布外面的人无法走脱这样的安排，身在其中，却又是人间的观众。
当人世的喧嚣散尽之后，一切世俗关于幸福的标准——怀抱的美人，身披的荣耀也褪去颜色，而心里的那点不满足就被无限放大。
付出的热情，得不到回报——在手里的都是好的，但总是不经意为得不到的那些感到可惜。其实我不知道关于曹丕的老婆们那些近似于神话的传说到底有多少真假，但是这些故事倒是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他好的审美。这点不仅体现在挑女人，也体现在挑男人上。
有趣的一点是，在他的时代结交一个男人倒更像理想里的爱情，对于女人可以巧取豪夺，一个关于庇护所的承诺就可以换来美人在怀。但对于他看上的男人，在他的时代，在得到他们作为助力之前，他们地位平等，能够换取青睐的只能是“气质”“能力”“谈吐”“品味”这些虚无缥缈的精神需要。而在追男人的历程中，曹丕的运气并不算太好：
他很喜欢荀彧的大儿子荀恽，但是人家更喜欢曹植；难得他跟建安七子中间的刘桢关系不错，连老婆很没有礼貌的给人瞪着眼睛瞧了也没有怪罪，但是父亲曹操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于是把他的好朋友刘桢教训之后发配给了曹植；他想要得到大儒邢顒为辅佐，父亲却又把邢顒安排给了弟弟。
这人心思十分细腻，以至于很多年后他还能记得荀彧在一个冬天里给他的寥寥赞美——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苟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
他的文友们，所谓建安七子中间的五个人，都逝去在建安二十二年的一场大瘟疫里。天命无常，他能做的只是帮他们编纂文集，照顾遗孤寡妇。建安七子中的王粲跟他的关系远不及曹植，不过他倒是在人死了之后，带着他的幕僚们在王粲的墓前学了一声驴叫，因为王粲喜欢听。
《世说新语》虽然记得多是不靠谱的事情，但到底是符合了当时人对于曹丕的印象：二百五。
喜欢的人留不住，却随随便便就遭人恨：
曹植身边有一对丁氏兄弟，最大的任务就是帮助曹植夺得储副的位置，顺便整死曹丕。但是世界上并没有无缘故的恨，丁仪恨上曹丕的原因是这样的：曹操想要把曹丕的姐姐嫁给丁仪，问曹丕的意见。曹丕说，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不大好吧？ 按说老曹家这种能够一下子贡献三个女儿给汉献帝的人家，最有的就是这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气魄，嫁个女儿给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实在太不值得说。况且人家才华横溢，连曹操都说了，就算两只眼睛都瞎了，也值得嫁。曹丕真是何必出来做这个恶人。大概那时候曹丕还没什么政治智慧，比较老实，于是诚实的人总要付出代价。
后来他稍微年长，爱瞎出头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好，他曾经有一个非常亲近的发小，夏侯尚，他喜欢这个发小，以至于在做了皇帝之后还很不顾身份的给他写了一道允许他“作威作福，杀人活人”的谕旨。但是后来，他的发小还是跟他翻脸了——夏侯尚因为宠爱小妾冷落了正妻，不巧正妻是德阳乡主——曹真的妹子，而曹真兄妹从小因为死了爹就被曹操收养，是一道长大的情分。曹真的妹子也是曹丕的妹子，于是在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下，曹丕又暴露出老实的一面来，为妹子出气弄死了小妾，发小从此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一直到死。
如果爱情是一种在付出情感同时收获的自我肯定，曹丕得到的自我肯定真是少得有点可怜。所以，尽管古来对于《燕歌行》或多或少都要说说他的“矫情”——当你远远看着太牛逼时，就丢掉了诉说自己空虚的权利，因为那是一个没有办法开口不会获得同情的话题。好像关于幸福的问题，耽于温饱的人觉得吃饱穿暖就是幸福，如果有人可以西宫娘娘摊大饼东宫娘娘卷大葱，大碗装的豆浆可以喝一碗倒一碗的时候还会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在院子里瞎晃悠，有病吧？
《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曾经精准地抓住过这个问题的实质——“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当你站得太过高，有些情感的激荡就再不会有人来相和，而人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常本能的斥为胡说八道，说出来，反而徒增别人的笑柄。
没有办法开口，却没有办法让它不存在。“诗言志，歌咏言”，很多时候写诗的人是荒谬的——太浓烈的，极端的，没有逻辑线索可以追出故事来龙去脉的文字显得不可靠。但谁说人的思想情绪总得是可靠而逻辑清晰的呢？
这一首《杂诗》比之《燕歌行》更加抽象：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写杂诗时候的曹丕比《燕歌行》第一首要更年长一些，所以他终于开始体现出一种叶嘉莹赞扬的反省与节制。在诗意驱使纤细敏感的情感一泻千里的时候，他的反省与节制使得字里行间多了一些言不能尽的韵味，恰恰符合了古典里含蓄的审美，而这样的含蓄在表现感情的时候，因为它的留白，显得余韵袅袅。
这是曹丕为乐府诗留下的又一个题目，后来人写《秋夜长》写得好的，似乎比《燕歌行》要多，好像到了秋天睡不着觉的人就多起来一样，王融就写过一首好的：
秋夜长，夜长乐未央。舞袖拂花烛，歌声绕凤梁。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因此而跟了一首：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南雁翔，崇兰委质时菊芳。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但却少了一味让曹丕辗转反侧的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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