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野蔷薇

 

坦白地说，直到高中，我还搞不清蔷薇和玫瑰的区别，或者准确地说吧，根本就不知道蔷薇为何物。真正认识蔷薇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是缘于那时的一次课外劳动。

那还是1964年我刚进高中时的事，一天老师带着我们来到近郊茶亭公社参加为期一周的劳动。我们既兴奋又新鲜，因为对我们这些饱受学习压力、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名正言顺地放松机会。

我和曹君等几个同学被分派到一家农户吃住，这是独门独户的一家农户，门前开阔，记得有三、四间房子。送我们过来的队干部并没有走近这家房屋，只是远远指指房子说：“都说好了，自己去吧。”就匆忙走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却好像听到有小孩的啼哭声，于是就大着胆子推门进去，果然，哭声更大了，我们循声冲进里屋，只见屋里有一个木摇窩，一个大约只有三四个月的小孩在拼命啼哭，——屋里一个大人也没有，在当时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几个赶紧行动起来，拍的拍，摇的摇，但孩子并不理会，依旧大哭。我们慌了，于是有人出主意说快去找孩子的妈妈，我于是和曹君夺门而出，向远处地里干活的人跑去，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房子喊“小孩！小孩哭了！”，地里干活的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于是一阵骚动，一名赤脚的年青妇女就从人群中冲出来，随着我们跑回家。房间里早已乱成一团，她冲进去，麻利地抱起了孩子，一边颠着身子，一边解开衣襟，把乳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孩子立刻停止了哭声。她红着脸笑着招呼我们说：“不要紧的，农村孩子哪有你们城市孩子那么金贵？队长说你们今天要来，不知道这么早，快坐！快坐！”她就是这家的女主人，我们叫她大嫂。

大嫂当年二十出头，中等个子，身材匀称，晒黑的皮肤透着城市妇女所没有的健康美，笑起来便爽朗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是农村妇女所特有的充满热情的极纯朴的笑容。大嫂的丈夫是个结实高大的青年农民，说话不多，见人只憨憨地笑着，干起活来特别卖力，而且样样农活都能拿得起。

记得一进门中间的堂屋里摆着一张大方桌，几张凳子，像所有的农户一样，墙上照例挂着毛主席像。我们五、六个学生的地铺打在一间很大的侧屋里。每天清晨，我们都被装在房间里的有线广播吵醒，那是当时歌颂人民公社的一首歌，还记得歌的内容是：“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音乐声一响，很快就听到大嫂做饭的声音，等到我们起来的时候，外面堂屋的桌上已经摆好碗筷，饭已做好，大嫂夫妻俩正坐在桌旁等我们吃早饭呢。

后来，我们发现家里的主要劳力是大嫂，除了和丈夫一样每天下田挣工分，回来带孩子、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几乎所有的家务事都是大嫂一人承担，我们的一日三餐，也是大嫂在忙，经常忙得额头挂着汗珠，见到我们总是那样纯朴地笑着。大哥脾气很好，晚上经常和我们拉拉家常，只是在家几乎什么事也不做，令我和曹君既不解，又感动的是大嫂却毫无怨言。直到后来我们插队到农村以后才知道，在农村除了赶牛耕地是男人干的农活以外，其他很多苦活累活都是妇女在承担。

农村当时的贫穷程度令我们这些城市来的学生惊讶不已，在人民公社时期，干活、收入都按工分计算，那真是个“不患贫患不均”的社会，结果是普遍的贫穷，哪里还有什么“莺歌燕舞”！看到农村的实际情况，就连我们这些中学生的心情也是很沉重的。看得出来，这一家经济状况相对好一些，原因是新婚夫妻，又是正当年的强劳力，但也只是床上的被褥新一点，家里还有几件象样的家具。通过几天的劳动，我们已经观察到农民干活积极性不高，像大哥那样卖力的可不多，干活时队长喊着叫着，社员说笑打闹，就是不出真力气，大田的庄稼没精打采，倒是各家那一点点自留地的庄稼都是长势喜人。

农村对我们这些城市孩子来讲都感到新鲜，我们惊奇地发现，在我们的住处周围有一种长得红艳艳的很像玫瑰（茎上也有刺）的小花，显然不是有人专门种的，因为不单是房前屋后，山坡、田埂随处都能看到它，它的生命力很强，并没有人为它浇水、施肥，却长得异常茂盛，而且到处蔓延，远远望去，把整个田野点缀得十分美丽。

我和曹君都很喜欢这种花，而且奇怪农民们好像都视而不见。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于是就去问队长是不是玫瑰，队长大笑，说哪是玫瑰，然后话题就岔到其他上面去了，似乎不值一提。我们尽管惭愧，但不甘心，恰好带队的是教生物的老师，老师说这是野蔷薇的一种，人工栽培的玫瑰和它同属蔷薇科，玫瑰香且花型大，这种会攀爬的蔷薇，花型小一些，但花期长，不需要什么管理，所以人们常常把它种在篱笆边。

听了老师的介绍，玫瑰显然名贵得多，但我们心里却不以为然，一是玫瑰虽美，却不可亲，贵族化了；二是平时见到的玫瑰都是被剪下的没有生命力的花朵。这次见到的野蔷薇则不同，那样鲜艳、那样茂盛、那样富有生命力！而且平凡到随处可见。老实说和玫瑰相比，我和曹君都更喜欢这种平凡的野蔷薇。

两个星期的劳动结束了，我们和大嫂一家依依惜别，重又回到喧闹的城市。然而大嫂额头挂着汗珠的形象，她纯朴的笑，甚至还有那伴着“公社是根长青籐”歌声而开始的锅碗瓢勺交响曲都深深留在我们的脑海里。我和曹君常常谈起大嫂的勤劳，当然还有大哥的质朴，也一定会谈起我们都喜爱的野蔷薇。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想去看看大嫂一家，看看大嫂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田野里的野蔷薇是不是还是那样艳丽？

就在这时，曹君忽然向我提了一个建议，一起去一趟乡下移一株我们所喜爱的野蔷薇。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当下一拍即合，于是选择了一个星期天就出发了。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我们凭着记忆边走边找，终于找到了劳动的地点。啊，看见了!田野上那一簇簇鲜艳的野蔷薇，仍旧是那样生机勃勃，不远处就是熟悉的大嫂的房子。我们按既定计划选择了一株野蔷薇开始挖掘，——啊，一株野蔷薇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到处都布满了刺，我们的准备根本不足，没有合适的工具，况且即使挖出来也没法运走，就算运到家也没有合适的地方栽种。这时老天好像知道我们的心思，开始下起了雨，夏天的雨，来得急，——走，到大嫂家避雨去。

大嫂和大哥都在家，看到我们进来既意外，又很高兴，大嫂赶忙为我们倒茶让座。当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们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说这花也不稀奇。我们有点不好意思，说城里看不到这种花。还是大哥懂得多一点，他说你们真要喜欢，可以剪一些枝子回去插，很容易活的。　

话题转到了他们的生活方面，我们了解到农村的许多真实情况，以及农民的真实想法，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们都隐隐感到无论大哥大嫂他们多么能干，多么努力，他们的将来可能还是贫穷……现在想起来，小平同志的实事求是思想真是既平凡，又伟大啊！

雨渐渐停了，大嫂要留我们吃饭，我们谢绝了，农民的生活太拮据了。大哥自告奋勇陪我们去剪蔷薇枝，我们告别了大嫂，大嫂把我们送出门，直到走出很远，回过头一看，大嫂还站在门口，依然是那样纯朴地笑着，目送着我们，我们再次向大嫂挥手告别……

多少年以后，当我在购买农民的西瓜、蔬菜时，偶尔也会遇见这种熟悉的农村妇女的纯朴笑容，这时我会情不自禁地跟她聊几句，没来由地问问她是从哪里来的，甚至还会多付她一点钱……

或许是我性急常常拔起来的原因，或许是小小的花盆根本就养不活这种无拘无束的花儿吧，我带回的蔷薇枝虽然都插进了花盆里，但始终没有生根；曹君的蔷薇枝也没有听到有成活的消息。只是当我们在一起时还常常会忆起有着纯朴笑容的大嫂，她的勤劳、善良，以及那些并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也不依靠别人照料，自己努力绽放着的美丽的野蔷薇……

 从此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大嫂，在农村经历了这么多年的

风风雨雨以后，我们是多么想知道：大嫂，您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