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朵朵：这个世界上，生存大于爱。因为我们必须对现实妥协，因为我们身边站的并不只有某一个人，因为我们先要生活才能有梦想。所以，为了一部分人，不得不放弃另一部分人，再浓烈的爱最终也会退去，最想念的人也只能深埋在心底。
良辰美景时光奈何
文/罗俭
多年以后，翩翩公子胡不归。
【还没真正开始就好像走到了尽头】
1999年的林明珠是不用上体育课的。
她坐在教室里，看一本闲散的书，阳光从窗户外洒进来，操场上的同学们正在奔跑。那是一个很热烈的下午，同学们在欢快的运动中早已忘记了林明珠，连体育老师也不会点到她的名字。其实，她自己也不想去上课，热得一身汗，还那么累。所以，她倒也乐得清闲，吃一点话梅，看一本漫画。
李家伟就是在那天偷溜到隔壁班里，原本他被罚站在教室后门外。后来他跟林明珠说，是因为一阵细微的唱词吸引他溜了过去。对，就是你唱的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狡黠地笑，像所有坏坏男生那样，他很容易就讨到女孩的喜欢。因为林明珠最爱的就是昆曲，她是一个小小的昆曲迷，偶尔唱上两句，也别有一番味道。
那天她实在闲得无聊，就坐在偌大的教室里，空荡荡的，声音还能回旋，好似一个巨大的音箱。她唱得来劲儿了，李家伟冷不丁冒出来鼓掌，几声清脆的掌声，把她吓了一跳。
就这么，原本不认识的两个人，在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认得了。李家伟是隔壁班的艺术生，学画画，最擅长的是肖像画，最不擅长的是数学，偏偏数学老师又是一个很较真的人，最喜欢做的就是罚站分数最末尾的人。于是，李家伟恨不得烧了书本，背上画板，踢开教室门，从此一去不回头。
他常常在梦里这么笑醒来，但现实是，他不得不忍受这样的屈辱，继续要死不活地解着那些变态的题目。
在遇到林明珠之前，他觉得自己很苦逼，遇到她之后，他觉得，人生其实很美好，就算你蠢到什么都不会，至少你还有一个完整的健康的身体，你用这躯干，还能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去走更多的路。
这对林明珠来说，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他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你的皮肤看起来有一些紫，好像和那些黑皮肤的小妞不一样。
她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其实是乌紫色。
那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常有的一种肤色，从她十二岁那年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开始，她的人生就被框死了，不能走太久的路，不能听太刺激的音乐，更不能跳跃奔跑，她像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被家长和老师捧在手里。她没想那么多，人生对她来说，其实还很模糊，也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所以，她安于这些小心翼翼，做什么都不会太为难自己，只是在昆曲这件事上，她倒真用心，但凡有昆曲剧目，她都一定要去。她最喜欢《牡丹亭》里的《惊梦》这一折：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对林明珠来说，李家伟也像那梦中人，无意中惊扰了她的梦境。
这一年，林明珠十七岁，她的路还没真正开始，就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小妞，等我回来啊】
事情总有些冥冥中被人安排的意思。夏天的午后，林明珠给李家伟补习数学，他总是吊儿郎当地坐下来，说着说着，他就走神了，会冷不丁地问她，要是高考的时候坐你旁边，该多好啊。
林明珠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姑娘，因为生病，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和班里那些白皙的姑娘比起来，她总是有小小的自卑感。所以，当一个长相俊美，眼睛修长，又高高瘦瘦的男生央求她帮忙补习时，她的确有些受宠若惊。
这下，她更是认真地说，就算坐你旁边，就算我肯漏题给你，你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恐怕是过不了关的。
李家伟的心思根本不在数学上，他有些不耐烦了，拿出一张纸来，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上，说，小妞，不如给你画一张画吧。
刷刷几下，他就仔细开画了，不容她说话，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放，李家伟就说别动，她只好半点都不敢动。
十分钟后，李家伟将画展示给她看，她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纸上一个俊俏的小妞，她觉得画比本人好看多了。李家伟又说，你好好珍藏，将来就当信物，我们若还能见面，你就嫁我好了。
呀？！林明珠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她瞬间就红了脸。想从李家伟脸上看出一丝认真来，但他随后的笑声很明显地告诉她，这样一个浅薄的小玩笑，是不值得放在心上的。
大概是出于她帮他补习，他心里有些感激，不知为何，一时脱口这么一句话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接着，他胡乱掰了一个理由，你看，总是听你唱那些良辰美景，古人若想报答一个人，就以身相许什么的……
这句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不对，他恨不得直接咬掉自己的舌头。再看林明珠的脸，她的眼睛瞪得比鸽子眼还圆，他索性拿起课本往书包里塞，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跑，还对她说，我差点忘了，等下要踢球！
林明珠回过神来，看一眼纸上的自己，心里忽地漾起一层涟漪，那句轻佻却又倜傥的小破话，从此在她心里埋下了，每每想起，都好像从丹田处冒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来。
大概就是那时起，林明珠才似乎找到一些生存的意义，如果一个喜欢的人出现，是不是会觉得特别有力量？爱情也许不能改变她的身体，但却能充盈她的内心，让那颗原本脆弱的心也坚强起来。
可是，过完那个夏天，李家伟就来跟她道别，他还是一脸顽劣的笑，我要去外地艺考培训了，小妞，等我回来啊！
林明珠记得那天有凉凉的风，他就像戏文里的年少公子，只留下一个洒脱却又有些孤寂的背影。
她想，很快他就会回来，他也以为不用多久就能见面。可是，直到高考结束，他们也没有再见。
【也许明天就回来】
后来林明珠才知道，李家伟回过一次学校，办了一些手续之后，他就回出生地高考去了。那天，李家伟原本想来找她，但不巧的是，她请假去了医院。如果见面，李家伟想跟她说，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后来一想，这话太沉重了，他得换个说法，比如“你可得等到我赚钱的时候”。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林明珠在家百无聊赖，她到处打听李家伟的消息，但谁也不知道。后来她等到一份大学录取通知单，学校在北方，很远，专业也并非她喜欢的，家里人一商量，还是别去了。反正家里优越，用不着她拼搏辛苦。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好像越来越经不起负荷，不去也罢。她听从了家人的安排，随后进了当地一个花鼓剧团。因着父亲的关系，她每天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在有演出的时候才去协调联络一下，算作一个小助理，家里人对这份差事很满意，虽然和昆曲相差太远，但好歹也是戏曲界。她从心底里感激父母，他们多少顾虑到了她的兴趣。
更没想到的是，在她进去半年之后，她居然遇到了初中时的一个男同学。那人叫陈大宝，他那时候很喜欢唱歌，于是就去考了一所高中的艺术班。初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联系。但现在，陈大宝竟然成了她的同事，他请她吃饭的时候，很感慨地说，能再遇见你，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那天阳光很好，虽然有些冷，他们坐在一家韩国料理店里吃烤肉。陈大宝吃着吃着，开始激动地回忆过往。
我考试那天，很紧张，面试时唱了一首歌，以为自己考不上。后来我却真的成了艺术班里的一个，班里有学画画的，有学舞蹈的，还有像我这样学花鼓戏的。所以，很自然的，我就进了这里。
林明珠用生菜片夹住一块小牛肉送进嘴里，她的记忆里，陈大宝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果然时间改变着很多东西，他现在手舞足蹈地说着那些自以为好笑的事情，林明珠有些走神，她很难想象他唱花鼓戏的样子。
末了，陈大宝放缓了说话的速度，像一声叹息地说道，其实，其实吧，那时候我挺喜欢你的。
林明珠心里一咯噔，她有些尴尬地笑。接着，他又说，既然我还能再见到你，我想我必须有勇气向你表白。
那天，林明珠几乎落荒而逃。他一定要送她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两大挂香蕉，非要塞到她手里。她拎着香蕉，真是有些欲哭无泪。
不久，林明珠就在台上一睹了陈大宝的风采，《补锅》、《打铜锣》，还有人人都会唱上两句的《刘海砍樵》，那样的戏曲就是人间烟火，直来直去的唱词，一点也不矫揉造作。而昆曲呢？却至高优雅，一唱三叹，让人莫名有一种苍凉的情绪。
陈大宝当然不知道她的喜好，他只听到团里的闲言碎语，那个小姑娘身体不好，仗着关系在这谋一份闲差。
所以，他找她更勤了，给她买吃的，帮她提东西，她冷冷地说不需要，但他仍不管不顾地对她好。
有一回，她的父亲来团里找她，他还连忙跑来很自然熟地说，叔，我是明珠的初中同学，您放心，我和她关系很铁，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这么一来，她父亲有时倒想起这个小伙子来，还问她，他是不是喜欢你？不然对你这么好……
林明珠生气了，她找到陈大宝，开门见山地说，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你不要再对我好。
陈大宝脖子一梗，那又怎样？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喜欢的人在哪里，怎么不见他对你好。
那年，他们各自十九岁。林明珠越发想念李家伟，但她只能对陈大宝撒谎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就像《边城》里的翠翠等待那个年轻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他只会用最笨的办法与她相遇】
在进团的第三年夏天，林明珠跑去北京看了一场《牡丹亭》。
剧目结束时，现场响起潮水一般的掌声，像她这样年轻的戏迷，倒引来好多老戏迷的惊讶。懂戏的人，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叫好，可不能瞎叫。林明珠看得如痴如醉，她不知道，在她前三排右侧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她一直想念的人。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起来鼓掌，随后，李家伟侧过身子，他一眼就看到了激动的林明珠。
原来你也在这里。两人在心底里发出这样的感叹，林明珠就像被人踩到尾巴似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万万想不到在昆曲演出的地方见到了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家伟从来都记得她的喜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里有昆曲演出，我就去哪里。
为了什么？
为了遇见你。
林明珠记得那天晚上的陌生城市，灯火通明，入夜微微凉，他们坐在河边的长凳上，聊了很久。
算是一个不辞而别的故事。那一年，李家伟回原籍高考，但最终没有考上。他觉得自己失败极了，没脸来找她。于是又考了一年，虽然考上了，但父亲的去世几乎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他真怀疑老天爷是不是耍他，好不容易熬出头，又让他跌入谷底。
学费一下吃紧，是母亲东拼西凑才弄够了钱，他原本打算放弃学业，但母亲铁了心要他去，临走时，她还在嘱咐他，你那么辛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李家伟说到这里，眼眶就红了，他有些丧气地说，我好像蛮倒霉的诶……
在林明珠眼里，他仍是那个白衣无尘，俊朗爽气的年少公子。她很想去握一握他的手，就当是给他一点勇气也好，但她不敢，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似乎苍白无力。
最后她开始说自己，你比我幸运多了，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越来越差，我就不会放弃大学了，你看你好歹还在上学，不像我，无业游民半个。
李家伟用手撑着后面，稍往后仰，摊开两腿，他觉得话题有点儿沉重，于是嬉皮笑脸地问，那张画你还收着么？那可重要着，你千万别弄丢了。
林明珠故意气他，把我画得一点也不像，我早扔了！
原来他还一直记得那些小破话，原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可是，她想错了。为了能再遇见她，他用上学的间隙打两份工，攒到的所有钱都用来看昆曲，那些晦涩的戏文，硬是被他一一强记了下来。这需要多大的忍耐与坚持，这是爱吧？他大概没想过这些，他只会用最笨的办法，来与她相遇。
所以，那天晚上，林明珠哭了，他们一起去了旅馆的房间，一个睡在沙发上，一个躲在被子里流眼泪。
【爱情，有时足够发人深省】
没有人想过未来，他们只想此时此刻要在一起。
在旅馆外面的槐树底下，李家伟终于牵住了林明珠的手，是很难忘记的三天时间，李家伟用身上不多的钱来照顾她，吃饭，住宿，玩儿，样样都要花钱。第三天，李家伟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他不想让她知道，于是打电话找同学借钱。就在那个时候，林明珠的父亲心急火燎地奔来了。
跟随他一起的，还有陈大宝。
父亲阴沉着脸，他觉得很失望，林明珠好像学坏了，原本很快就能回家，没想到却在这里乐不思蜀，更可气的是，还和男生睡一间房。
李家伟也懵了，还没等他解释，林明珠就被父亲扯到了门外，父亲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回家，李家伟连忙去追，却被陈大宝挡住了去路，他说，你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吧？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付得起责吗？
李家伟懊恼万分，他睨着陈大宝，说，你是谁啊？！
陈大宝却不急不恼，脸上堆着一丝刻意的笑，我看你除了会骂人，也不会给明珠带来什么幸福了。她的身体可禁不住折腾，安逸平静的生活才是我能给她的。
从他看到李家伟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就是林明珠口中日日想念的人，她喜欢的人，原来只是这样一个穷酸小子，不知何处来的优越感，以及说不清的嫉妒与憎恶，他真想快点断了情敌的念想。一百多年前，普希金与情敌的决斗，只因那个貌美绝佳的女人，乱枪过后，普希金身受重伤，之后便离开人世。陈大宝想，这大概就是你死我活的爱，要么拥有全部，要么一无所有。二十岁左右的男生，爱情是领地，不惜用最刺耳的言语去决斗。
李家伟被他这么一刺激，也来了精神，推搡之间，就真的开打了。显然，李家伟吊儿郎当惯了，打起架来也是狠一些。陈大宝虽然急，但不怎么想还手，他到底稳重一些，或者说更要面子一些，他打心底看不起李家伟，那样一个鲁莽的人，自然配不上林明珠。
最后，陈大宝脸上出了血，鼻青脸肿地跑了出去。整个旅馆的人都来看热闹，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走廊里很暗，李家伟的手不小心打在玻璃上，血一滴滴掉在地上，他好半天没吭声，旅馆老板要他赔钱，他也像没听见似的。看客们都散了，李家伟把身上最后十块钱搁在桌上，他拎着一个松垮老旧的书包走了出去。
那里再没有林明珠的影子，三天足以把她的影子刻进脑海里，除此，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争的。
黄昏的火车开往老家，林明珠几乎是被父亲绑在了椅子上，她看着窗外风景快速倒退，心里忽然空了一大截，对面的陈大宝，他的脸因为嘴角肿胀发紫，而变得更加恶心，就像一个坏掉的苹果。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想多解释，只淡淡说一句，临走时他倒冲我发起脾气来，这人真是……呵呵呵呵。
他不再往下说，他得让她知道，他有多委屈。
在心里，他却将李家伟骂了千次，冲动、莽撞、偏执、穷酸……他恨不得用所有贬义词来形容。
爱情，有时足够发人深省。
【李家伟你说话不算数】
昆曲最是销魂。昆曲里的爱情，都得以传唱几百年。
林明珠想，从那天他忽然撞见她起，如果预示着爱情的不朽，又怎能让爱情轻易溜走？最后，被关在房间里两个月的林明珠终于有了机会，她偷偷跑去李家伟的学校，但他的同学告诉她，李家伟退学了。
宿舍里还有一堆课本，上面的字，她太熟悉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像海面上升腾起的泡沫，又瞬间在阳光里蒸发不见了。
林明珠忽然觉得心脏揪成了一团，好像顿时停了半秒，她才知道这样的心痛，比以往的病痛更让人绝望。
已是深冬，天寒地冻的北方城市，林明珠真想去喝一碗热汤，路口有卖莲藕汤的小摊，厚道的妇人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那些莲藕，又肥又香，每一个孔洞都圆溜溜的，绵软的口感真是让人一喝三叹。林明珠小心翼翼地喝完，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妇人的脸，风霜将妇人的脸冻得通红，笑起来就像开了一朵菊花。妇人的身体好像不太方便，走路有一点跛，她再看那拿勺的手指，甚至都有些变形了。她想起老家的亲戚，也像这人一样，严重的风湿病，就会变成这样，手脚变形，到最后恐怕只能躺在床上。
这萧索的冬天，悲凉好像又添了几分。道谢过后，林明珠起身走了。如果她再等一小会儿，就会看到那少年从巷口深处走来，他神色凝重，对妇人喊一声，妈，叫你大冷天的别出来了。随后收拾摊子，不由分说地拎着走。
少年叫李家伟，是林明珠想见却没见到的人。
如果只是如果，没有那一小会儿，她便与他错过了。有时很奇妙，只差那么几秒，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个月……
原本可以有交集的两个人，却最终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到未来。
后来，林明珠回家了，她孤单地过完了二十二岁生日，每一次生日对她来说，都意义重大，因为这代表她又扛着那具超负荷的身躯，岌岌可危地度过了又一年，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那一年的生日，她觉得心里忽然多了一个大窟窿 ，是回忆填补不了的，因为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实在太短。
再后来，真正进入林明珠生活的是陈大宝，如果有一个模范男朋友的颁奖，非他莫属。他极尽所能地照顾她，并完全获得了她父亲的信任，这个世界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对她那么好。那是一个很微妙的过程，接受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听起来似乎很难，可是当那个人容忍了她所有的傲慢、挑剔、讥讽，甚至愤怒以后，还能心甘情愿地对她好，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铁石心肠了吧。
林明珠了解自己，骨子里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幻想的人，她想不通李家伟再一次的不辞而别，他笑起来贱兮兮的样子，也渐渐模糊，只有当年那句关于娶她的玩笑话还盘旋在脑海，那张画还整齐地叠在日记本里，可如今，他令她心灰意冷。
年少时，我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谁又记得？那些暧昧的小破话，尽管照亮了她的内心，但就如萤火的光，转瞬即逝。
有时，成长就是承担责任，说过的话要算话。
当陈大宝终于可以牵起林明珠的手时，她心里闪过一句话，李家伟，说话不算数，我恐怕就不能喜欢你了。
【人去难逢】
这是林明珠之后的人生，有一个毕恭毕敬体贴温柔的男朋友，做一份闲散的工作，父亲对这个陈大宝特别欣赏，已经完全放心将自己的女儿交给他。林明珠想喝莲藕汤，他便跑遍整个菜市场，去寻那适合熬汤的粉藕。有一次，林明珠看电视，才知道每年冬天挖莲藕的人，是这般辛苦。
你有没有见过穿着橡皮衣踩到一米多深荷塘里的挖藕工？气温低至零下，说话冒着寒气，泡在齐腰深的冰水里，手脚并用，从淤泥里用力将莲藕拔出，再洗净莲藕，从早到晚，连中午都顾不及吃饭。那种冷，是浸到骨子里的，没有什么人愿意干，很多挖藕工都患上严重的风湿病，但还是要干。莲藕洗得白白净净，再统一拿去市场卖，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的艰辛。
如果林明珠再遇到李家伟，他可能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脸上还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他的母亲每年都要去挖藕，赚取的薪水，供他读书。他是后来才知道母亲的工作，因为病历单上已经写明，再这么做下去，就要瘫痪。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争气，让母亲承受了这样巨大的压力与痛苦。他思前想后，离开了学校。他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画画也并非有出头之日，他体会最深的是穷，那是他迫切想要摆脱的困境。人在特别穷的时候，根本顾不到别的东西，比如那些期期艾艾幽冥哀婉的唱词，比如梦想，比如爱情。
当他眼睁睁看着林明珠被带走，当他暴躁地向陈大宝挥去拳头，当他从衣兜里摸出那十块钱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资格，恋爱真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所谓“信物”，所谓“嫁给我好了”，所谓“以身相许”，只是比现实更残酷的玩笑。既然是玩笑，那就不要当真，听过也就算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眼睛肿胀得厉害，一股热泪汹涌而出。
一个会耍嘴皮子的倒霉蛋，从此再不敢轻易与人允诺。只记得一句当年的唱词：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林明珠当然不知晓这些，她只想做一个知足常乐又很傻笨的姑娘，平安地度过一天，再一天。她不想去刨根问底李家伟的下落，也不想去怀疑陈大宝的真心，其实就算他虚情假意，也没有什么值得计较，因为比起李家伟在她心里的分量，他仍然半分半毫都比不上。其实，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很早的时候她就明白，陈大宝是野心勃勃之人，他无意中对别人说过，他迟早都要离开剧团，借她父亲之力去更好的地方。
结婚那天，林明珠相信，他眼里的确是真挚的光亮，他说的也并非虚假承诺，只是这样一种人，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不浪漫，觉得再浓烈的爱迟早都会在现实里褪色，有时，务实也是一种美德。
后来的陈大宝嗓音沙哑，几句话的工夫就抽掉一支烟。唱戏之人，后来官运顺畅，再也不曾唱过一句。
林明珠觉得活着已是不易，很多事情就不必那么强求。
不强求，就让时间飞去；不强求，就活在昆曲的世界里；不强求，就让良辰美景，只停留在光影交错的舞台上，涂红画绿的眉眼间，悠远凄美的唱词里。
多年以后，翩翩公子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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