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东海”砚之谜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四

 

七年前的去湖南老一辈相声演员陶白家中观览旧藏，他苦着脸诉说满屋的真假古董带来的烦恼，急盼能先分清是非，再把“非”者请将出屋。于是我粗略地一一过手，以为真古董有一二，假古董为八九。

其中一方歙砚引起了我的注意，苍黑石质，砚堂为云雾状鱼子纹，砚背为雨滴状鱼子纹，砚头右雕蝙蝠，左雕如意云头，中间为波澜壮阔的汪洋，其意为“福（蝠）如东海”。砚的包浆苍黑润亮，抚之有熟滑快感，显然是历经沧桑之物。但砚背右侧深刻“包虎臣先生题”，中央为磨损得模糊不清的浅刻“墨×翰染”四字，左下侧为依稀可辨的“子庄得于沪上”。雨滴鱼子纹疏疏落落，像是飘飘洒洒的雪花，妙趣天成。

唯“包虎臣先生题”（图一）几字很是蹊跷，一则明明白白一看便知，书风刻技皆不同于其他题铭，必为后人加刻，并且毫无掩饰。粗略鉴别刀口旧色，即可看出，当比“墨×翰染”等刻字至少晚数十年；二则内容与其他刻字内容在语法上颇为矛盾，“包虎臣先生题”为第三人称，“墨×翰染·子庄得于沪上”（图二）为第一人称，粗通语法知识的人，同样一看便知，前者为注释，后者为自题。我一时真是无法理清思绪，只觉得这砚像谜一样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老先生说，他知道歙砚为中华名砚，老坑尤其珍稀,其中上好“鱼子纹砚”更是难得。当年古玩市场遇到它时,同样的弄不清砚背两种题字为何明白示人以矛盾，但爱其”鱼子”,还是爱不释手买下了……只是苦于学识少些，请了好几位古玩朋友来鉴赏，翻来覆去的看，都觉得古砚不假，名贵砚石也不假，雕刻精巧更不假，只是这题铭分别由第一人称、第三人称两人所题，似乎是造假者无知，无意中露了马脚。议论来议论去，匪夷所思，他们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还真是好生奇怪，砚上明摆着两个人称、两种题字、两种书法，如果真要作假，却明明白白有意授人以柄；不是作假么，又云里雾里互生矛盾，该如何的理清出个头绪？

老先生说他急需将这堆东西换成现金，却无法如愿。我对他物不感兴趣，唯对匪夷所思之歙砚萌动了好奇心，按老先生所示三千元价格买下。

晚上挑灯夜读，轻轻抚摸砚背的雨滴鱼子纹，觉得中央部位雨滴鱼子集中之处似乎低凹些许，周边似乎微有凸突，而高低相接为缓坡状，不易觉察。就近灯光，又觉出凹陷处色淡而包浆略显浅薄（并非无），高凸处苍黑而包浆莹亮。我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砚背中央清清爽爽的青白色雨滴鱼子纹上，它们似梅花错落，如雪雨纷飞；而砚堂密集之鱼子纹宛若银星成河（图三），又似春雨如帘……一正（砚堂）一反（砚背），真是妙趣横生，相得益彰。

一当我的目光再次移落在砚侧润亮而深厚的苍黑包浆上时，脑海中便陡然闪出一个问号：砚的藏主难道是为了充分展示砚背、砚堂的鱼子纹风采，竟然磨去了覆蔽它们的包浆层？这一问，便得查考“包虎臣先生”其人了。

我知道有个叫包世臣的，为清代嘉靖年间举人，道光十五年“大挑”，任过县令，精金石书法，包虎臣则不知为何人了。

于是遍查典籍，从名人辞典中找到了，包虎臣浙江湖州人，字子庄，清代嘉（庆）道（光）年间著名书画家，工治印。史学家们说他“胸有巻轴，笔无俗尘”,亦为知名收藏家。那么，采用第三人称（他）刻上“包虎臣先生题”的人，必然便是磨损“墨×翰染·子庄得于沪上”款识的人了！

将这几条线索梳理整顺一番，结论便出来了。“福（蝠）如东海”砚由包虎臣“得于沪上”之前,已经有一或两个主人，而追刻“包虎臣先生题”者，又必然就是此砚收藏者之一，为砚的第三或第四位主人。这第三或第四位主人，为让砚背形如落梅、状似飞雨的雨滴鱼子纹赏心悦目，在磨去砚堂包浆露出鱼子纹之后，索性在砚背也动起了手脚，小心拭磨包浆，至“梅雨”毕露。突然间又醒悟，将“墨×翰染·子庄得于沪上”款字磨得面目全非，必然便让“古老”无可查考；因为，既是书画名家“得于”上海之砚，那么这“得于”之前，该砚自然便已经出现在当年的古玩市场而为古董。从纹饰特点上看，至少也是明代晚期或清代早期之物。磨去“子庄得于沪上（上海）”，对于收藏而言便失了鉴定依凭，岂不要引为憾事？于是罢手，想着非得亡羊补牢不可，便着人另刻“包虎臣先生题”加以注明……

翌日，又见到老先生与我的学生梁春鹏。梁春鹏其父母皆为古玩行家，自己又在北京故宫专家学者门下潜心研习一年古玩鉴赏，悟性颇高。于是细细陈说“福（蝠）如东海”砚之考辨结果，二人皆以为推断合乎情理，结论可以成立。

老先生则喟然而叹了，连说藏而不得其途，玩味是玩味了，殊途未能同归。真真假假、糊糊涂涂，即便过手，真就如捧着烟云一般了，真真假假来，糊糊涂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