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鸡舞镜”说起

 

图一

图二

图三

一

你听说过“山鸡舞镜”的故事吗？

南朝的刘敬叔作《异苑》，敍说了这样一个传说。说是山鸡特别的欣赏自己的锦羽，每每见到水中的影子，便会情不自禁的舞蹈起来。有人献了只山鸡给曹操，那鸡却不舞不蹈，曹操很觉乏味。曹冲出了个主意，要曹操在山鸡面前挂一面大镜，鸡见其锦羽，果然欢快地舞蹈起来。后代文人却将“山鸡舞镜”比喻成“顾影自怜”，还编出来一则有声有色的故事。说是有株水仙花盛开在山腰上一洼泉水旁，四周草木萧条，滿眼全是残枝败叶，更没什么花木陪伴。水仙花凝视着水面上自己孤单而瘦弱的身影，忽然觉得独自在苦雨凄风中度日，真是分外的可怜。

青铜镜的发明，却是得力于这“山鸡舞镜”的。

原始蒙昧时期，人类在渔猎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水中的自己。而且不仅仅是他，但凡水面平静，林木花草，飞鸟浮云，一切目光所及的东西，水中都能看到……他惊喜异常，欢跳着跑回他的聚居地，向大家报告这个了不起的发现。

以水为镜的年代，从此开始了。陶器出现后，人类又有了新的发现，“江河湖泊”不单可以装进陶缽，而且同样的可以照映出水边的一切。青铜器出现后，人类又发现，打磨光滑的青铜器物表面，也是可以映照人和物的，它们全然的不像水，风起便皱，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青铜镜应运而生。

迄今为止，炎黄子孙铸造的最古老的青铜镜是在齐家文化遗址发现的，距今4000多年。炎黄子孙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尚可认定的最早的青铜镜，并不是在中国，是在公元前2900年至2700年的伊拉克基什遗址发现的。尤其令人谅讶的，是土尔其卡达尔弗克遗址出土的黑曜石镜，竟是距今8000年的石器！在中华大地上，直到春秋战国，青铜镜才花样百出，才渐入佳境，才走进千家万户。两汉时期，青铜镜的实用功能和艺术水平更上了一层楼，为隋唐时期制镜技艺的登峰造极奠定了基础。

同样不争的是，中国青铜镜的精巧华贵，中国青铜镜的富丽辉煌，任何国家都是望尘莫及的。

二

唐代的瑞兽葡萄镜，可谓审美情趣的完美之作。武则天登基后，不知因何缘故，瑞兽葡萄镜尤其为朝野市井所宠爱。1997年春节之后，我曾从谭名栋先生手中购得瑞兽葡萄镜（图一）一面，圆形，呈黑漆古，虽历尽沧桑，仍是亮可鉴人的。镜背浮雕瑞兽形纽，无座。主题纹饰由一圏浮雕弦纹分隔为内外两区。内区浮雕五匹怪兽，非狼非虎，非羊非马，其身形丰腴，神情憨朴，动态灵巧，绕纽飞奔在葡萄叶蔓果实之中。外区葡萄叶蔓果实之中，浮雕蜻蜓、蝴蝶、鸟雀共16只，飞翔的展翅、跳跃的凌空、静止的无声，形态各各有异。外沿为一小区，由两圏浮雕弦纹夾饰花叶纹组成。该镜铸造工艺精良，纹饰设计精美，构图分区明晰，但禽兽蜂蝶蜻蜓呼应自如，气象圆浑，匠人设计真是用心工巧，妙趣天成。

西汉中晚期，青铜镜传入日本，日本考古学家们发现的出土镜，不少铭有“铜出徐州，师出洛阳”文字的，为魏晋之物。日本学者对唐代的瑞兽葡萄镜饶有兴趣，研究来研究去，发现其纹饰中有欧洲文明的影子，亦有中华文明的沉淀，认为瑞兽葡萄镜充满神秘色彩，竟戏称其为“多谜之镜”，说它是“凝聚了欧亚文明之镜”。

倘然说，瑞兽葡萄镜是大唐帝国海纳百川的胸怀的反映，那么，莫凡先生珍藏的金背镜，则是盛唐气象富丽堂皇的象征。

金背镜是出现在唐代的一种特殊工艺镜，制作工艺是先在铸成的青铜镜背捶贴上金片，然后雕刻纹饰。更精巧些的，则是在原已铸就的纹饰上贴金片，或者嵌入金片，再经雕刻。莫立唐老先生的公子莫凡先生，其珍藏的圆形金背镜（图二）让人分外眼羡。此镜圆纽莲花座，金色的缠枝花卉中，四神兽环纽飞奔。神兽似骏马，似麒麟，撒开四蹄，矫健欢快。金背镜纹饰繁褥，雕琢细腻，精美绝伦，堪称镜中瑰宝，当年只能在皇室贵胄家中方可觅其踪影。莫凡先生珍藏的金背镜呀，度过了多少暖春多少秋，历经了多少天灾多少祸，“秦时明月汉时关”，今日仍然金光灿灿，浓缩着大唐的辉煌。

唐人温庭筠作《菩萨蛮》词，说“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将个迟迟起床的富家小姐画活了。她坐在镜前，举一镜于脑后，从两镜中看发上的花是否戴好。不知小姐手举的是否是瑞兽葡萄镜？面前的，又是否是金背镜？

我的三国东吴神兽镜（图三）真可以一说，算不上特别的华丽，但精细而且罕见，制镜人的缜密工巧，不能不令人叹服。

不过，恕我今天不说它，打个埋伏，留待来日细细道来吧。那时，再与我的读者诸君从容品玩。

三

宋元镜已是“大江东去”，再无隨唐两汉的光彩，亦无战国的缜密工巧。而此后，大明正德三年（1508），意大利的达尔卡罗兄弟发明了“锡汞齐”玻璃镜；大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德国人发明了镀银玻璃镜，大清雍（正）乾（隆）时期，玻璃镜传入中国，日渐的迈入市井，铜镜便越加的“日薄西山”了。但那些关于青铜镜的传说，却是越传越神奇。

《北堂书抄》记载着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王侯养着只鸾鸟，任主人如何娇宠，就是不肯张口鸣叫。夫人出了个主意，说在鸟架上方悬挂一面镜子，鸾鸟见了自己的影像，会以为有了伙伴，一定就会鸣唱的。岂料鸾鸟一见镜中“鸾鸟”，飞鸣着扑向铜镜，竟然撞击身亡。青铜镜，光天化日做了一回元凶。

南北朝时期，陈后主有个妺夫叫徐德言，在太子门下作舍人。隋开皇八年（588）文帝派贺若弼、韩擒虎伐陈，德言知国破之日可指，于是取一镜碎为两片，与公主各执一片。德言说，如国破之日我夫妻二人不幸离散，明年正月你执破镜到京师集市叫卖，夫妻便可相聚。陈亡，公主被杨素擄走。第二年正月，德言如约至京，果见一老妪叫卖半镜。德言请老妪到自己家中，在半镜上题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见诗，痛哭绝食。杨素听说后十分感动，派人找到德言，将公主还给他，破镜终得重圆。青铜镜，当然地成了信使。

纪晓岚作《阅微草堂笔记》，其中提到这么一件事。说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春意阑珊日，河城西村有村民在耕地时掘得一面古铜镜，可惜被铁锄挖成几片，拼合起来，镜面竟有一丈多宽。在场的村民各人取了一片回家，是夜，各家的镜片都熠熠发光，夜夜如此。传说汉文帝分封的那个河间王，他的宫庭里就立着面巨大的镜子，纪晓岚认为村民们无意中挖得的，可能就是河间王的旧物，日久而得天地之灵气，故而夜夜发光。青铜镜，居然就是灵异之物。

亲眼目睹巨镜的也有，三国陆逊的后人陆机曾在写给其弟陆云的信中提到，他在仁寿殿中见到一面特大的镜子，诚为青铜镜中巨无霸，直径超过一丈，有人经过，便映现出清晰的影像。这是晋人之大镜，与汉镜旗鼓相当。

《北史·齐幼主纪》记叙有“其嫔嬙诸院中起镜殿”，是说后宫有用青铜镜镶嵌的殿堂。那又该用多大的镜，用多少镜呢？

有意思的是，铸大镜的越铸越大，有人则反其道而行之，铸起小镜来，也是越铸越小，小到二三厘米大小，比今天的微型小镜还小，玲珑之物，可以挂在衣带上携带，好玩又好用。

我藏有两面两汉小镜，仅仅占着手掌的一小半，为四乳四兽镜，与那些巨形大镜相比，戏言为小巫见大巫，是侏儒，仍然是未尝不可的。

只是，今日青铜镜中的巨无霸，当然的不复存在了，侏儒小镜呢，不也同样的难觅踪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