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在，会来看看两千年前的鸟窝吗

         

  

 

    天上飞的鸟都有个回家的时候，牠们的家，人类称之为鸟窝，或者叫鸟巢。

    记得十二三岁的时日，我与同住一个大院的吴萍萍是最喜欢爬树掏鸟窝的。萍萍小我一岁，性格却像个男孩子，上树下河，一点不比男孩子差。春天的脚步渐行渐远的时季，树木却枝繁叶茂了，鸟儿们便忙着生儿育女，麻雀呀，喜雀呀，白鹭呀，四处搜集残枝、断羽、枯草修饰窝巢，然后下蛋、抱窩。我们瞅准这个机会，相邀着去渌江河中的状元洲树林里掏窝。那里芳草萋萋，树木葱茏，是鸟儿们的天堂。那时候谁也不懂“保护大自然”这回事，更别提“生态平衡”的道理了。我们只是好玩，比比谁最能爬树，比比谁掏到的鸟蛋最多，谁的本事便是最强的。

    那一日，我一口气爬了四五棵大树，连鸟蛋的影子都没有。骑在树干上歇息，忽然地觉得那鸟窝很有趣，用树枝枯草羽毛编织得圆圆的，就像一只吃饭用的碗，又像是一顶帽子，稳稳当当架在树杈上，不怕风吹雨打，不怕烈日炎炎。那些枯枝败叶，那些羽毛草梗，少说也有几百，配置得严严密密，迭压得不露刺芒。

    “做这个窝一定很难很难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做这么难做的窝，就是为了下蛋、生崽……”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是惭愧还是自责，是同情还是怜悯，自己也说不清楚，望着枝杈上的鸟窩呆呆地出神。

    “你要在上面睡觉呀？”吴萍萍在树下大声叫喊，她扬着手里抓着的一个鸟窝，仰起头来对我说：“你看我这个鸟窩多好玩！”

    我一惊，赶忙顺着树干溜了下来，抢过她手里的鸟窝，问明那棵树上摘下来的，也不说话，飞快爬上那棵树，将岛窝架回原处，又飞快下了树。

    吴萍萍还没醒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我，大眼睛里闪着狐疑和惊异。

    …………

    白云苍狗，顾盼间，五十度春秋如水东流，年过花甲的我迷上了古玩收藏。2001年杜鹃花漫山遍野开着的时候，湖南双牌县的古玩商人小王给我送来两件古玩。

    “我是特地来找廖老师的，我知道你老人家会喜欢。”他边说边从纸箱中取出两件东西，轻轻解开缠捆着的长条纸巾，轻轻地放在地板上。然后望着我，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

    两件东西都是两汉时期的陶器，其一为东汉力士俑，青黄色釉，土黄色胎，半陶半瓷。它高二十来厘米，环眼阔鼻，虎背熊腰。两足“肩宽”而立，一手作握拳状半举过头，一手作握拳状半提在侧，形态威猛。汉代力士俑虽不可多得，毕竟偶有所见。另一件则让我颇为惊讶，是个不盈一掌的西汉泥质灰陶鸟窝。两件我都喜欢，讨价还价，一并买下了。

    夜来心静，细细品玩着两千年前的“鸟窝”，说不出有多么的愉悦。你看啊，“他”用灰白色泥巴捏出个碗一样的坏子，然后手操竹刀，在“碗”的内外小心冀冀地刻划上斜向交错的无数长短线条，于是“碗”便成了窝。特别的有趣的，是窩中捏塑着四只嗷嗷待哺的刍鸟，仰着头，张着嘴，“唧唧”有声。窝窩沿上立着一只大鸟，温情脉脉地看着小鸟们，正逐一给小宝宝们喂食。小鸟们尾、羽清晰，仰头踮爪，娇小得真是惹人怜爱。“他”将它们的妈妈塑造得神情慈爱，双眸十分专注，正在为小宝宝们的健康成长而高兴……2000多个春花秋月，2000多个严冬酷暑，无数的不测天灾，无数的刀兵人祸，小小一个泥塑鸟窝，脆弱得经受不起风吹雨打，但除却鸟妈妈曾从窩沿上“掉”下来过，折了些许尾羽，是今日的人们帮牠重又踏上窝沿的，又除却窝沿上有短短小小一条裂缝，竟然别无其他伤残，实在是个大大的奇迹啊！

    凝眸端祥小小鸟窝，不由的便会去想造这个小小鸟窝的人。男人还是女人？老奶奶还是老爷爷？不管是谁，都一样的心灵手巧，一样的童心未泯，一样的对生活傾注着热情。造这么个小小的鸟窝，当然是给孩子们玩的，就像当年吴萍萍一样，硬是从几米高的树上摘也摘将下来，图的就是个好玩。

    于是便想起当年爬上高高的大树，从枝杈上摘下鸟窝来的“巾帼英雄”吴萍萍，屈指算来，今年也该六十多岁了。如今她在那里？日子过得还如意吗？还记得当年“才捉树上知了，又摸檐下雀鸟。水花飞溅处，飘走串串欢笑”的童戏吗？从我少小离乡进省城当了游泳运动员起，几十年毫无音讯，我们必定是天各一方的。她万万是想不到的，当年从她手里夺走鸟窝送还给鸟儿们的我，如今竟然有个鸟窝天天相伴。她知道了，会不会想着要看看这个两千年前小小的、能钩沉旧事的汉代鸟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