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喜宴客三拨
广袤稻田里没有一丝风，一层层热浪涌过来涌过去。飘飘忽忽晃晃悠悠，如同海市蜃楼。让人感觉像是吃了迷魂药，产生种种稀奇古怪的幻觉。知了忽长忽短此起彼伏叫的起劲，更增加了闷热难耐的感觉。
扯个竹席子，睡在破庙里。阴凉阴凉，说不出的舒服。不知是佛祖福佑，还是神明显灵。蒙着头睡了一天，睡得天昏地暗周身通泰，连吃饭都忘记了。直到曹老师来叫我，才两眼迷糊魂兮归来。
曹老师笑容可掬，两眼放光。蹲在我身边，让我猜什么好消息。我刚刚返阳回来，满脑子都是丽人曼妙景象。就是十八岁男子汉通常有的那种，你懂的!迷迷瞪瞪，哪里还记得人间还有烟火？
曹老师自己忍不住，告诉我两个好消息。第一件好事，是我们村小，评上了全公社低幼年级模范班，奖励大洋200元。还要准备一篇经验总结文章，主要是谈村小一级学校复式教育。最后约定由我执笔写初稿，再由他来修改润色，上台介绍。
当时确实是接到内部通知，说是要恢复高考的。后来又搞运动，什么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批周公，还有什么白卷英雄张铁生，革命小将王帅不学ABC，照样干革命。恢复高考的事，最后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
我时常这样想:如果当年恢复了高考，而不是四年之后。我们这批同龄人，很多都能考上大学或者中专，人生轨迹从此彻底改写。真可谓时也，命也，运也！
四年之后，很多人都已高考无望，心灰意冷结婚生子。当年的芳华理想，青春才华，早就被繁忙的农活和家庭的琐事，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人生无奈一声叹息！
可能又有看官朋友说，那时不是可以推荐推荐上大学吗？是的，可以推荐。不过，当时有三个硬性规定。一是要在农村插队劳动两年以上。二是要生产队大队公社三级都同意，推荐盖章有效。三是要政审没有任何问题，方可录取。
我照着这三条比划比划，觉得没有一条合格。镜子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半点大学生的模样。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缺啥想啥。读不到，并不意味着不想读，甚至更加想读。
只要听到什么大学中专招生录取的信息，就特别兴奋，特别来劲。如今听说菩萨主任的儿子，录取在省中医学院。心里就痒痒的，象有好几个挠子在挠。
我恨不得马上就去他家，看看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底长得啥模样！更何况今天睡了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肚子早就咕咕沽的，丝毫不知羞耻。
农村吃喜酒是有规矩的。一般都要送喜礼送喜钱。最差的也要十个鸡蛋，或者一壶薄酒。岂能两手空空，羞煞人也！我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我所有的钱，上次都给了李春芳。现在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高招妙计。正在沉吟，曹老师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一个民办老师，送啥子礼哦？你不是会写字吗?写个字就可以了，自古就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说完还狡黠地眨了眨眼，有点坏笑。
我就坡下驴，找出家伙大笔一挥，豪放潇洒墨气淋漓: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那时高音喇叭里，天天播老人家的两首词。一首是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我经常全文书写送人。还有一首是念奴娇鸟儿问答，里面有一句不须放屁，送人好像不是很合适。
写完盖上红戳戳，歪着头自我陶醉一番。也不管是否合时宜，卷起来用红纸一包，胳膊一夹，大腿一迈。就和曹老师一道，兴冲冲牛BB，去菩萨主任家喝酒去也。
菩萨主任家在村子东头，坐北朝南好风水。当年起的新屋，红砖黒瓦，真是气派。新屋对面是口清水塘，水很清亮。时常有小鱼跃起来，啪的一声响，闪闪发着金光或银光，在晚霞中特别耀眼。
新屋门前，一条小溪缓缓流过。溪边有几丛六月竹，随风摇曳。正是出笋时节，高高的笋尖直插天际。黄壳黑点，像是国画。竹丛上时而落下三五小鸟，唧唧啾啾似是归巢。我想起板桥先生写竹子的一首诗:
新竹高于旧竹枝
全凭老干为扶持
明年更有新生者
十丈龙孙绕凤池
曹老师看我痴痴呆呆的，知道我又犯傻了。连忙扯一下我:走吧走吧，你看客人都到了哦!真的，客人已经来了不少。自然而然分成三拨，围成一个圈圈。吹牛皮聊大天，各说各的，互不相干，只等开吃。
第一拨是乡村妇女，打扮得花里胡哨。主话题是孩子和鸡，当然还有猪。无非是些养孩子调皮捣蛋费精神，不如养鸡生蛋来得实惠。又说养猪吃潲太多，长肉太慢，不太划算。
还说土猪不如洋猪长得快，洋猪不如土猪会生崽。你想让洋猪配土猪吧，它们又不会那个来事。说到隐秘处，好像有点放肆。吱吱咯咯笑起来，实在是闹得很。
第二拨是庄户男人。大多数短裤背心，也有穿长裤打赤膊的。主话题是香烟和酒。一个个腾云驾雾，牛皮哄哄。有人说今年运气不好，每次搞酒都是溜酸溜酸的。又有人说半年都没碰过酒了，口里淡出鸟来。
严格说起来，那边还有一拨，也不好怎么分。大都是主任家属，客人随从，男女老幼，闲杂人等。也没有任何话题，也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桌子凳子，来了就吃，吃了就走。
我只说我们这一拨。一个个衣冠楚楚夫子风度，说话慢条斯理拿腔作调。主话题是天下大势国际国内，次话题是大学中专推荐入学，还有德智体美劳教育方针。热门话题是今年暑假，哪里又淹死了几个学生，如何善后。
偶尔也说些风花雪月，狗屁文章，书画丹青。机会终于来了，我徐徐展开夹着的书法作品，给大家观看雅正。七月大暑，墨迹早已干透，油光发亮，尚有墨香。
大家开头热情挺高七嘴八舌。与其说是评论，不如说是卖弄。先是高度赞美老人家的书法如何了得，纵横驰骋，气象万千。又说老人家的诗词歌赋，如何起承转合 ，合辙押韵。
不知怎的，又说起老人家的军事才能。一生从来没摸过枪，却指挥千军万马抗日倒蒋，手下十大元帅堪称军神。接着又说林彪，曾经指挥平型关大战何等神气，晚年却落得葬身沙漠如此悲凉。
越说越远，离书法十万八千里。我有点尴尬，拿着自己的大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这时，来了一个文化人。中等身材，有点偏瘦。手执折扇，上书四字:清风徐来。看那样子，很是潇洒俊逸。
他看到我手上的书法，如获至宝，抢上一步，两眼一扫，定格在题款签名。然后紧紧抱住我:你就是微力老师，久仰久仰!我当时确实很感动，甚至有点激动。明知是文人的客套话，心里却很受用。最主要的是，他来得恰到好处，救了我的场解了我的围。
也许看官朋友猜到了，这文化人就是那位挺会写稿的李文道。我自然也夸他文章写得好，什么妙笔生花锦绣文章，什么秋水无痕波澜不兴。记得当时有两句诗特别精彩: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
看样子李文道真的喜欢书法。先评书写内容如何符合眼前情景，又说我的书法作品布局构图合理，用笔用墨有趣，点划落款到位。
曹老师也附和说:微力老师年青有为，练习书法多年。这幅作品气势宏伟，笔力老道，颇有功底。奇怪的是其他人都不作声，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这时，菩萨主任和大公子也过来了。大家就一窝蜂挤上前去，握手的握手，打拱的打拱，恭维的恭维。反反复复说些，恭喜恭喜高中高中的吉利话。
菩萨主任矮矮胖胖，整日眯眯笑，像个笑面佛。在公社任文教办主任多年，手中有不少人脉资源，自然见多识广，眼界颇高。
大公子浓眉大眼，斯斯文文。听说也在公社上班，好像是代理文书。以前练过多年颜筋柳骨，每年大年三十都要为军烈属写春联，在当地属于有点知名度人士。这次又推荐上了大学，更是锦上添花高人一等。
两人看了我的书法，连连点头很是喜欢点赞。主任说我年纪轻轻，功力如此了得，难得难得。公子说我挥洒自如，收放有序，钦佩钦佩。
听菩萨主任和未来的大学生都说好，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点赞。什么锥画沙屋漏痕，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前后反差太大，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若干年后，国内到处开展书法讨论，什么丑书美书，名人书法，江湖书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认为全都是扯淡。
相声大师侯宝林说的:舞台小社会，社会大舞台。菩萨主任当年请客时的讨论，就是一个缩影:谁官大名大，就听谁的。至于标准，呸！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扯远了，不说啦，不说了。这时酒菜上桌了，凉菜热菜温汤，白酒水酒好茶。饭香菜香，酒香茶香，肉香鱼香，把所有人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了出来。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一点自古至今，从来不会改变。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秀才也罢老师也罢，统统放下话题，相拥喝酒去也。
大家按刚才的自然分类，一共坐了八九桌。每桌又按照长幼尊卑，你推我让，依次坐下。乡下规矩挺多，但也杂而不乱。
具体喝酒踫碗吃菜划拳的过程，就恕不一一细叙了。这里借用晚唐诗人王驾的《社日村居》诗中两句:
桑柘影斜春社散
周边十里八村的人们，早就闻听消息。像是过年过节一样，扶老携幼蜂拥而来。小伙子和大姑娘，趁机摸摸手捏捏腰。胆大的抱一抱，亲一亲，也是有的。说是加强了解，增进友情呢。
电影虽然看过十遍八遍滚瓜烂熟，大家依然兴致勃勃津津有味。银幕上刚说上句，观众就抢着说出下句，一点都不会错。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作者简介：微力，本名刘伟力。1956年出生，江西新余人。擅长书画，热爱写作。近年来从事教师系列小说创作，写时代写变迁写生活写命运。篆隶古朴厚重，别具一格。草书奔放老到，气势非凡。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画荷。姓名联格调高雅，堪称一绝。2012年为星云大师撰写姓名联一一星耀天外,云留山中。出版有《名句人格与书法风骨》、《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人文阅读》等书籍十种。在广州深圳海南香港等地多次举办个人书画展及艺术收藏展，作品被海内外多家艺术机构收藏。2013年《中华国粹》封面人物。《中国收藏》誉其为一一实力派，国学底，文人气，多面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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