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道德法庭

——读《红楼梦》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札记（上）

魏建宽

（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主，才好好的，就闹起来。”   ）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无疑是一场闹剧！

贾琏与鲍二家的私语，被隔窗的王熙凤听了个真真切切——

    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王熙凤是如何应对的？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

情节的发展呢？是平儿又被挨骂——“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着我！”

平儿的反应呢？平儿是“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又不敢冒犯王熙凤，只是对着贾琏与鲍二家的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边骂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对待通房丫头平儿的态度呢？

贾琏是见平儿也来撕打鲍二家的，竟然将平儿骂为娼妇——“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通房丫头平儿的反应呢？——平儿就“气怯”而“忙住了手”。

王熙凤岂肯罢休？她是“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还胁迫平儿非得和她一起去撕打鲍二家的。

此刻的平儿的选择呢？——是情急之下，选择了“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

王熙凤只得转而向贾母去寻求庇护，她是一路狂跑，跑至贾母的“正房大院”，“爬到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正在贾母身边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是一通哭诉：“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

真是陡然平地起风波啊！

“变生不测”的一场风波，让王熙凤瞬时就成了贾府的舆论风暴的中心，她的“泼醋”式大闹，也让她一下子成了贾府道德法庭上的“被告”人物。

这场贾府的闹剧，输家是有很多家的！

贾母是输家！她那么宠爱孙媳妇王熙凤，亲自策划为她凑份子过生日，毫不掩饰地向贾府所有人显露她对这位孙媳妇的偏爱。甚至都让宁国府的孙媳妇尤氏生出了几分嫉妒，王熙凤的寿宴上，贾母命令尤氏等人必须去给王熙凤“轮流敬酒”，并对尤氏说：“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后，给王熙凤敬酒说“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而王熙凤笑回尤氏的话竟然是“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这话虽是妯娌之间的玩笑语，王熙凤的自大骄矜却也毕露无遗。尤氏当即就笑着反击王熙凤——“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不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两钟罢！”

尤氏真是神预言，还等不到第二天，王熙凤当天就乐极生悲，颜面尽失，以泪洗面。因为，当王熙凤坐在首席上受众人敬酒之时，她的后院却沦陷了，她的丈夫竟然在与贾府厨子鲍二的女人云雨私情。

这个脸打在了王熙凤的脸上，也打在了贾母的脸上。

贾琏固然是输家。且不说他第二天“忍愧”前去贾母面前跪下陪笑认罪——“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也不说贾琏他向贾母认罪之后的又“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的认错——“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这还只是家丑呢，紧接着的鲍二家的上吊身亡及其娘家的亲戚要将贾琏告至官府，则让凤姐泼醋的闹剧变成了播扬至荣国府第之外的丑闻，这于贾府的负面影响实在不小。

王熙凤更是输家！是最大的输家！

她的“泼醋”大闹，虽然痛快地泄尽了她的怨与恨，但也将她自己推向了贾府的“最高道德法庭”——贾母的“正房大院”，最高法官当然就是贾母！

王熙凤诉贾琏私通下人之妻的案子，当天胜诉的是谁？——不是王熙凤！

贾琏借酒持剑“追杀”王熙凤追至贾母的正房大院，贾母听了王熙凤添油加醋的哭诉，一开始也全信以为真，也痛骂了贾琏“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也恐吓了贾琏——“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逼得“乜斜着眼”的贾琏“趔趄着脚儿出去了”。

不过，贾母接下来是如何安抚王熙凤的呢？贾母竟笑着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众人的反应是什么？——“众人都笑了”！

笑谁？笑王熙凤！

为什么？睿智的贾母明摆着是在袒护贾琏，之所以袒护贾琏，倒不是说贾琏所做的事光彩。贾母袒护贾琏，其实是在维持一种秩序——夫为妻纲，同时也是在维护这个百年贵族之家的体面与尊严，责备王熙凤不该将这种“家丑”弄得尽人皆知，并明确地说王熙凤自己也有过错，不应该吃醋！同时也在后悔自己白疼了王熙凤——“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

贾母自己也是女性，难道她不知道贾琏的丑事不应该进行道德谴责？她当然知道，她竟然说出了“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来劝慰王熙凤，这说明什么？说明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尤其是她这样的贵族家庭，于大家庭中发生这类丑事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句话甚至还暗示贾母自己的丈夫年轻时也是这等人。说出这句话来时，贾母虽然是堆着笑的，可想而知她的心里是多么的无奈。

而“众人”又为什么都笑王熙凤？表层的理解，是贾母的言语幽默，其实更主要的笑话王熙凤破坏了一个潜规则——在那样的男尊女卑的社会，在那样的贵族家庭，出现这等丑事不必张扬，就是一个潜规则，而王熙凤却唯恐全府上下不知。读者们想想“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尤氏是如何隐忍地对待此事，就能理解王熙凤的泼酣大闹荣国府为什么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正因为这样，“众人都笑了”之后，贾母接着是先安抚住王熙凤——“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然后就是话锋一转，正告王熙凤——“你今儿别要过去臊着她”。

贾母正告孙媳妇王熙凤——“你今儿别要过去臊着她”的场景，难道不正是那个“夫为妻纲，男尊女卑”时代的镜像吗？

                                       2022年10月13日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