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伦斯·马利克的《生命之树》（The Tree of Life）是一部野心勃勃而又具有深切人文关怀的电影，试图揽进所有的存在，并透过一些微小生命的棱镜进行打量。我看过唯一另一部具有这般想象大胆的电影是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但是《2001》没有马利克对人类感受的强烈感召力。曾经有些导演渴望拍出至少一部杰作，而现在仅有少数人做到了。马利克自1973年拍出他的第一部剧情片起就已兑现了这一心愿。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电影更迅捷地跟我个人体验联系起来。通过种种神秘的方式，《生命之树》所围绕的核心事件折射出我曾经生活过的时代，生活过的地方，而电影中的男孩子们就是我。如果我着手要拍一部自传性质的电影，而我又有马利克的天赋，那么拍出来的电影就会很像这一部。他的景象展现出美国中部某个小镇上的一段童年时光，生命透过敞开的窗户溢进溢出。一位纪律严明的父亲和一位宽容的母亲，以及由嬉戏、闲散、迫切而又无声地追寻万事万物意义的漫长夏日时光。
奥布莱恩家的三个男孩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棕色，鞋跟因玩耍而磨破，因为窥见了成人的秘密而心神惶惶，心里迫切渴望着早点长大、发现自身的意义。
早些时候，我曾写过文章，谈论到这部电影引发我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回忆的方式；谈论到宽敞的草坪，记忆中总是以宽角视镜看到的小镇，从来没有上锁的门，望向窗外看着孩子们的母亲；谈论到夏季的炎热，教堂仪式的沉闷，以及餐桌上不期出现的一幕，透过窗户半是听到父母就某个问题烦人的争执声。
观看这部电影时，我记起雷·布莱德布利曾回忆一个男孩听到窗外一家绿色机器的声音而醒来——一辆手推刈草机。也许你在某个大城市里长大，那里门户紧锁，所有的东西都用空调控温。这没有关系。我们绝大数人，如果幸运的话，都有过相似童年的经历，因为我们受到纯真的庇护。
我提到奥布莱恩一家的时候，意识到电影精准地把握了一个细节。这对父母被人称作奥布莱恩先生和奥布莱恩太太。没错。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别的孩子父母的名字，而你自己父母的名字却是仅为他人使用的字眼。你的父母是妈妈和爸爸，他们定义了你的现实，他们的情感既能令你镇定，又会让你惶惶不安。年轻的杰克·奥布莱恩正在长大，有朝一日会成为奥布莱恩先生，不过却永远没有他的父亲看起来那般真实。
很少有哪部电影看起来更像是导演和他的美工设计师——在这部电影中——即杰克·菲斯克之间爱的合作。菲斯克与我年纪相当，他出生并生长于南部伊利诺斯州，所以他当然清楚40年代后期，人们用高高的铝水杯装柠檬汁和冰茶。他也准确地把握了其他细节，但是他的设计天衣无缝地契合进角色的生活。出人意料的是，马利克没有通过一个清晰的情节大纲塑造了奥布莱恩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儿子；电影捕捉这夏日漫无目的的延展，以及偶然听到人们几乎在自言自语时的话语。
受到马利克对家乡德克萨斯州沃克市的回忆的启发，电影描述的日常生活受到两种广袤无垠的框定，广袤无垠的时空，广袤无垠的灵魂。《生命之树》以叹为观止的画面意在表明宇宙的诞生和延展、微观层面上生命的出现以及物种的进化。这一过程导致了现在的时刻，导致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诞生于宇宙大爆炸，经过没有记载的上千万年，分子聚合成，你和我。
那么后来呢？在电影接近开始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耳语中“自然”和“优雅”的字眼。我们看到自然赠与与收回；这个家庭中其中一个男孩死了。我们还看到自然如何与时间共同发生作用；杰克·奥布莱恩（亨特·马克格莱肯）长成一个中年男子（西恩·潘）。那么然后呢？电影终了时展现了一幅来世的景象，在一片荒凉的地界上悄无声息的人们庄严地认出彼此、相互致意。一切都在时间的完整中得到了理解。
有些评论声称奥布莱恩先生（布拉德·皮特，板寸头，再寻常不过）作为纪律执行者过于严厉。我不这么觉得。他按照自己教养的方式，身体力行着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奥布莱恩太太（空灵唯美的杰西卡·查斯坦）相比之下更温和，更善解人意，不过没有地方表明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很苛刻。孩子们当然憎恨纪律，而且在1950年肯定有某个小孩在餐桌上受到一顿鞭笞。听听杰克和父亲之间一段尖锐的对话。奥布莱恩先生说：“有的时候我对你们有点过于严厉了。”杰克答道：“这是你的家。你可以随心所欲。”杰克在卫护父亲跟自己辩论。这就是你成长的方式。在时空无法想象的疆域里，发生在这生命的转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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