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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希林 侍奉不自由而成熟

树木希林(1943-2018)

“癌症的影响果然是很大的。但是,到了这一年,不仅得了癌症,还得了各种各样的病,变得不方便,腰重了,眼睛昏花了。但是,人类就这样侍奉着自己的不自由,逐渐成熟。我想即使年轻也有很多不自由的事情。那不只是自己,有时是别人,有时是自己的孩子。不要想办法解决这种不自由,而是在不自由的状态下寻找乐趣”

全文约5300字,细读大约需要14分钟

演员树木希林演过许多回死亡。

有时候在伊豆的山里,有时候在东京的废屋中,有时候在疗养院,躺着,闭上眼睛就不再回来了。但都是在家里,就像2018年9月15日的那次死亡。

一个月前,树木希林在朋友家的楼梯摔倒导致左大腿骨折住院,原定出席的《大直播!日本盂兰盆》只好推掉,在现场连线时她对电话这头说:“就咔嚓一下骨折了呢。”月底,又托参加活动的女婿本木雅弘带去一张画,是她的简笔自画像,旁边写着一行字:“以一条细线好不容易维系着,声音完全出不来,死皮赖脸伤脑筋的婆婆。”这是树木希林生前人们最后一次听闻有关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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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依照树木希林的意愿,她的女儿陪同她出院回家,15日凌晨,她在自己家中辞世,享年75岁。

《步履不停》 (2008)

2009年,树木希林因《步履不停》获得了第51届日本电影蓝丝带奖最佳女配角。她把当时作为奖品的钢笔送给了年轻监督伏原健之,这位年轻监督后来用这支钢笔写了四封信给一双老人,敲开了为他们拍摄人生最后阶段纪录片的门,取名《人生果实》,而纪录片的旁白恰好邀请到树木希林。

一年前纪录片上映,像是念自己人生的结尾一样,树木希林在开头念道: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孜孜不倦,不紧不慢。

树木希林辞世后,与她合作六次的导演是枝裕和在悼念词中写道:“在今年3月的时候,我被告知希林女士的癌细胞已转移至骨,面对我们这些工作人员的沉默,希林女士反而宽慰起我们,同时她似乎很快就开始准备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在一起去电影节以及《小偷家族》公开首日的见面活动时,她冷静地控制着体内残存的能量,竭尽全力去完成一名演员的工作,那种姿态令人尊敬。希林女士在身体变弱后,也不时会给人以一种‘以初次体验这副身板为趣’的感觉,厉害之余,也兼具着轻松的一面,我在她身上仿佛看到神性。”

《小偷家族》(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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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20岁的树木希林也经历过一次骨折,那次骨折使她错过了正在准备的药剂师考试,也因此没有去参加女高毕业典礼和谢师会。很快,周围的朋友们开始了工作或继续学习,树木希林形容那是没有梦想的时代,她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世人遗忘了。”

出生于战争年代末期的神田区,树木希林的父亲被征兵,母亲开着一家咖啡店。留在她记忆里的是青梅街道的百货商店街,在一望无际的板棚里,她度过了童年,“总是没有朋友,一个人玩,不喜欢上幼儿园,不擅长体育,几乎不和别人说话。”

树木希林最终选择了文学座——日本从战前保留下的历史最长的剧团,出于想要“融入社会”前去应募,并以悠木千帆的艺名出道。6年后离开剧团参演电视剧,在《到时间了》中和演员堺正章滑稽可笑的对话成为了话题;又在《寺内贯太郎一家》中饰演寺内贯太郎七十多岁的母亲,那时她31岁,一个经典画面是,她对着泽田研二的海报一撒娇,喊一声“jury~”,那样的作态与年老的外表形成一种幽默效果。她有时候怀念《寺内贯太郎一家》那样的年代,饰演寺内贯太郎的小林亚星是个很胖的演员,但“那个人真的很懂得肥胖的人的优点。现在,无论女演员还是播音员,就连运动员都一样,同样的脸穿着同样的衣服”。

树木希林也作为歌手,与乡广美二重唱《林檎杀人事件》,大受欢迎。备受关注的还有她和丈夫、摇滚明星内田裕也的消息,她拍大尺度写真、被家暴、分居、坚持不离婚。

到了1977年,为了纪念“日本教育电视台”更名为“全国朝日放送”,电视台特别制作了一期节目,其中有一个“拍卖环节”,树木希林把被人熟知的名字“悠木千帆”拍卖了,改成了“树木希林”,使用了一生。

日本电视那时处于起步阶段,一直无法摆脱一种“差别化”的状态:演舞台剧的是一流演员,演电影的只是二流,电视剧已经是邪道,CM(商业广告)则是演员之耻。

树木希林自然不喜欢这种长者论调:“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几流,对我而言,任何表演都是一样的,没演之前,谁知道是什么结果?”

在孤僻的童年时代,树木希林的人生高光出现在小学六年纪的游泳比赛上。因为不会游泳,她被列入大赛的“走路赛”中,从泳池里走到对岸。“走路的竞赛以‘哟,咚’开头,其他孩子还在玩耍,只有我马上就到终点了,”颁奖仪式上她特别骄傲,并没有因为在游泳比赛中走路获胜而觉得害臊或如何,当然也不会因为出演商业广告而觉得害臊。甚至在两年前的采访中提到:“最喜欢拍广告。因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拍完。我可是很懒的人。”

父母总是对她说“真了不起啊”,“那是不对的吧”或者打骂几乎不会出现。回过头看,这是在一个孩子都无精打采的时代中很了不起的事情吧。

《东京塔》(2007)

2

2000年左右,树木希林开始参演电影作品,尤其在最后十年,她几乎成为导演是枝裕和电影中符号一样的存在。因为演了许多母亲和奶奶的角色,树木给人一种看上去温和亲近的感觉。但如果她听到这样的评价,一定又会笑着说:啊,看起来很温柔吗?本人根本没有那种事。

在小演员演不好时树木希林会说:试演失败了? 如果你觉得自己能成为芦田爱菜(日本儿童演员、歌手),那就大错特错了。

就像《步履不停》里的母亲,会在背地里嫌弃自己的儿媳“娶离婚的都比寡妇好”,会打电话让导致儿子过世的年轻人每年来祭拜,使他感到愧疚,偏心、计较且市侩,“爱把平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拿来讲的东西当成话题说说笑笑,和‘世俗社会’本身的特质一样。”

是枝裕和也写过一段与树木希林的见面: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07年。《步履不停》的剧本制作完以后,我认为能担纲剧中主人公母亲(横山年子)这个承载了我对亡母回忆角色的,除了希林女士没有别人。于是主动联系了她。

此前曾听人说她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似乎常把共演的女演员弄哭。想到这些,大概不只我,所有工作人员都很紧张。

“天气很好,所以走路来的。”进入Engine Film公司的会议室后,希林女士一边说起她在路边发现有人在卖看起来很好吃的香蕉,一边从自己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虽然我印象中是干红薯条,但希林女士肯定地说是香蕉,此处就以她的记忆为基准)。坐定之后,她来回看了看我身边的安田会长和制作人加藤,说:“明明离开拍还早,这么急着找我,是因为从哪儿听说我是个很难应付的人吧?”接着轻笑起来。

“怎么会呢,没有这种事……”

我一边苦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起母亲这个角色的重要性(明明没有人问),希林女士则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见面的第一分钟,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他形容那是一把“柴刀”,能够看透人事物的本质,就藏在树木希林锋利的语言和态度中。

这一切,也许是因为树木希林“喜欢人类”,她曾讲到是枝裕和作品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对人类的仔细观察”,镜头时常聚焦在做料理与吃饭的场景,把不重要的话和重要的话混在一起,每个人都能很好地描绘出来,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奇怪之处。

7月26日,树木希林在美国出席第12届Japan Cuts颁奖仪式,领奖时她说:“75岁是日本的高龄,本应该做下一个世界的准备,但却获得了这样的奖项,不知怎样才能得到如此沉重的奖杯。但人类是很有趣的,无论何时受到表扬都是高兴的。”

当被问及与年轻导演的工作时,树木说:“想要和描绘人类的导演一起工作。但是最近对人类抱有兴趣的创作者很少,更关注技术。电影这样下去,就不怎么喜欢了。我对下一个世代的人抱有期待。”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2018)

3

树木希林不是因为喜欢才去演戏的。

“这个地球上有很多人,作为人类的幸福就是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有比侍奉适合自己的事更幸福的了。但是只有一小撮人能找到合适的职位,觉得‘就是这个’。我有时候也觉得不适合娱乐圈。啊,到了这一年就不去了吧。”

她不觉得演员能一直都是好状态,也许年轻时闪闪发光,老了却很吃力。她觉得对演技来说,在有定式的演出形态上,努力是有用的, 比如歌舞伎,而天然的演技还是受先天的影响更大。

她当然是适合演戏的。2011年拍摄《奇迹》时,开机前一天,是枝裕和与树木希林吃寿司,一落座,她就把剧本摊开,放到桌上:“想必导演您心里也很清楚,我觉得大人的镜头多了点。这个故事,大人是背景。大家都是可以用背影表演的演员,不拍面部特写也行。”

在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影片《小偷家族》中,树木希林饰演奶奶,第一场戏在海边,树木只知道故事大概,但是看着海边玩耍的一家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同住一个屋檐并陪她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她忽然张口不出声地说:谢谢你们啊。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场景,被是枝裕和保留在了成片中。

镜头下树木希林老了,她留了长发,因为取下假牙而嘴唇凹陷、嘴角耷拉。这也是导演没有要求的。

在《人生最后想听到的歌》中谈及与导演久世光彦的合作时,树木希林说:“我是以一个无性别的身份来做演员的,就会很傲慢,会提出异议。”

即使树木希林觉得自己的演技变得“类型化”了,但是枝裕和的印象里她总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拍摄现场、一个人开车到达后在休息室翻开台本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独自练习台词。

“拍摄现场的希林女士是如此拼命,甚至不惜缩短寿命地努力挑战自我、挑战自己演技的极限。这时候她的柴刀是在自己头上挥舞——用比对他人的严格更加挑剔的目光审视自我、随时准备与自我交锋。这样的希林女士真的很美,甚至带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睹这种姿态,我不禁觉得,能和这样的女演员一起拍摄电影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日本观众曾留言说:只想拜托树木希林一件事,今后请一直健康,配角或不是主演也可以,请与电影相关,请继续让我们体验罕见的看了电影感动的经验。

《我的母亲手记》 (2012)

4

树木希林却忽然宣布,她的癌症已经遍布全身。

2013年第36届日本电影学院奖颁奖典礼上,树木希林凭借《我的母亲手记》获得最佳女主角,按照传统,她需要担任来年的颁奖司仪,树木希林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为难地讲:获得这个奖明年就不得不来做司仪了……台下的人笑,然后她又解释:癌细胞在树木希林体内扩散,能否坚持出任明年的司仪她没有把握。

得知消息的人们很久缓不过神来,一年后树木希林宣布停止治疗,她没有服用抗癌剂,决定“接受癌症”,改变生活习惯,把别的东西削去,去养病,“只要把自己削尖就好了,这么办,我可轻松多了。”

十年前树木希林便曾因为视网膜剥离导致左眼失明,她的左眼看上去不那么协调,也无法再流露出更多的情感。像《比海更深》里的母亲讲的那样:你记住,我会越来越老越来越虚弱,你要在旁边好好看看。

衰老及其带来的身体破败是不体面的。日本的老龄化社会在1970年代就已到来,老年人占据着越来越多的人口,但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接受度越来越低,逐渐成为边缘。

“无论何时都在中心,这不是更奇怪吗? 比起成年的失败,老人的跋扈(傻瓜)会使世界变得最差。 我对一位80岁的奶奶说,‘那是什么?是横行霸道啊。”

2016年,亚洲电影节组委会为树木希林颁发了“亚洲电影终身成就奖”,领完奖后,她在电梯里遇到演员春夏,她不吝对年轻人的夸赞,然后说,组委会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才给了这个奖吧,神情羞赧得像个小姑娘。

树木希林几乎不买任何东西了,有一次去参加综艺节目,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外套,那是女婿本木的旧衣服,能够看到肩膀从里面缝窄了一截。不打理造型的时候,树木经常只用一枚简单的发夹别住头发。

她的欲望降到了最低点,更多的是去接受,在人生75年中,树木希林背负着沉重的东西,比如丈夫,比如疾病,但是又流畅轻巧地活着。

伏原键之为她拍摄的纪录片《神宫希林》中,她对丈夫内田裕也说过“那样难以控制的存在将成为映照自己的镜子”,后来她在采访中解释:佛祖的弟子有个叫大卫达摩的人。 可是,这个人总妨碍释迦先生,甚至还瞄准了释迦先生的生命。释迦牟尼似乎也对此相当烦恼,但有一天,他明白了“达摩是为了理解自身而给予的困难的存在”。

她经常被问为什么不和丈夫分手。对她来说那是一个难得的存在。“说起人为什么出生,大概是为了在各种各样的困难中逐渐成熟吧。”

树木希林考虑了越来越多关于死亡的事情。她曾在代言宝岛社以“至少要以喜欢的方式死去”为主题的广告中,拍下模仿名画《奥菲莉亚》的照片。照片里她躺着,与水融为一体,海报上写道:“向来说人必有一死。如果实现长寿的技术逐渐进步,难死的时代也会到来吧。其实我们距离死亡并不遥远,也无需着急。放开一个一个的欲望,打开身体。如果人死后会成为宇宙的灰尘,至少要变成一颗美丽且发亮着飞舞的尘埃。那是我最后的欲望。”

“癌症的影响果然是很大的。但是,到了这一年,不仅得了癌症,还得了各种各样的病,变得不方便,腰重了,眼睛昏花了。但是,人类就这样侍奉着自己的不自由,逐渐成熟。我想即使年轻也有很多不自由的事情。那不只是自己,有时是别人,有时是自己的孩子。不要想办法解决这种不自由,而是在不自由的状态下寻找乐趣。”树木曾说。

2004年全家人一同上杂志时,丈夫、女儿、女婿以及两位孙辈都是身子笔挺,一张冷酷的脸,只有树木希林歪着脑袋,身体靠近家人抿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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