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马上校打的那一架，发生在返校归来的晚上。
这次回家我原本想在家睡一夜给自己放个小假，可最后天都黑透了，娘的叨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实在呆不下去，就推起自行车悻悻地走出家门。
从我村到学校，小山子是必经之地。那地儿是个乱葬冈子常发生鬼打墙一类的事儿。用我们当地话就是“很紧”，听老辈人讲我村最有名的李大胆因为和人打了一包烟的赌，几乎吓个半死。
平时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一个人也很少有人从那里走过，大人说一走到那里心就发慌头皮发麻，满头头发都会挓挲起来，简直要冒出火牙子——乱坟岗子安置的都是孤魂野鬼，或者就是前世冤孽投胎的讨债鬼。外村的流浪汉或者叫花子死了大队会组织壮劳力领一张草席卷着扔到那里去，那个年月经常有谁家的小孩闹毛病死去，医生也看不出什么症，只模糊说鸡有鸡瘟牛有牛瘟，对了，我们当地人不会说瘟疫，比如鸡瘟我们说“传鸡”，小孩也可能碰了“传人”。小孩病死是不能入祖林的，因为他们是前世的“讨债鬼”，只能草席子一卷夹在胳膊底下就扔了那里，再有就是谁家的大姑娘生了“私孩子”不敢养也偷偷扔了那里，我和小伙伴上山割草时曾亲眼见过散乱的草席和衣裳片子。
听老人们讲，小山子原本应该长得比泰山还要高，因为按辈份小山子是老大，泰山才是老二。可就是因为这些乱扔的死孩子压住了大山，到现在也只是低矮的小山冈子！
夏夜的鬼火就不用说了，大人们常说每次走过小山冈子耳朵里总钻入小孩子各种各样的哭声，总觉得身后有影子紧紧地跟着自己，甚至拉着自己的衣襟：“别走，别走……”
我舅就说过他有一晚和两个伙伴走那路时，脚不小心踢着了路上的石头蛋子，石头蛋子弹到同伴的屁股上，同伴吓得大叫一声：“谁！别揍我！”叫声里带着哭音，同伴狂跑，然后另两个人也吓得狂跑，跑出老远，三个人才敢慢了下来，心有余悸：“我正走着路，鬼踢了我一脚！”那个人脸色煞白，另一个也说：“我们越跑，越觉得后面有人追，耳朵里总觉得有个幽幽的声音在吓我。”我舅这个时候也不敢确定到底是鬼在作怪，还是自己不小心弹起的石头蛋子。大人信谈论的时候是当下酒的肴菜，而旁边听着的我却在小小的心灵里印下了害怕的记忆。
我不知道那晚是怎么走过那段路的，一向胆小的我怎么就突然大了胆子。
返校后，我的心情非常郁闷。我坐在宿舍的床头，满脑门子烦恼和忧伤，没一点好心思。
宿舍的过道本来就很窄，你想想两间屋要装下四五十人，单屋的木板床会挤成啥样子。马上校的床在我里面，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话也不说，腿踢着我耷拉在床下的两腿，横冲直撞的样子。
“干什么，你？”我随口回了一句，话音里带着火。
“过去！”他看也不看我，整个人横冲直撞。
我勃然大怒，腾地立身扯住了他衣领：“过！过你妈X！”
我们迅速撕扯在一起，从床上到地上，滚成一团，嘴里骂着脏话。
所有的不服，不满和不愤都在撕扯和翻滚中激发出来。掴、揪、扯、踢、蹬、踹伴着咒骂招呼对方。
去你娘的道长，道长还他娘的告密，什么玩意儿。
我的鼻子和嘴角淌了血，上衣的扣子被扯掉了一颗；他的眼角和嘴角变得青紫，半只袖子被我拉扯下来。
“住手！干什么吃的！”
老吕一声暴喝如惊雷，也不知谁把消息捅到老吕那里。
“不想上就滚蛋！什么玩意儿！”
我们终于放开了对方，从地上爬了起来。
“去办公室，没打够继续打！”
我用纸团塞住了流血的鼻子，擦拭着嘴角的血污，用手指头拢了拢额前的头发。马上校嚷嚷着找他的近视镜，最后还是同学帮忙在床缝里找到了他的眼镜，眼镜已经没法戴了：镜片碎了一个，还断了一根腿儿。他一手拿着眼镜，嘴里嘟嘟囔囔往外走，走几步就把镜子放眼前——看来这家伙高度近视。
狗日的，怎么不瞎了你！
我恨恨地骂着，也横鼻子竖眼地跟着老吕去了办公室。
“什么时候了，还他娘的闲心打架！”老吕气得骂出了粗话。
我的鼻子还在淌血，马上校也用手不停地擦他的嘴角。
老吕让我们洗了洗脸，骂骂咧咧地教训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押着我们走回了宿舍。
“你不会打架啊，呆子。”
后来老牛笑话我：“打架不能让对方靠近你身子，你们这种打架典型的老娘儿们打法，撕扯在一起，你掐他一把，他拧你一把，谁也占不谁便宜。”
我承认老牛说得对，我相信如果把我换成老牛，凭他在篮球场上的身手，打起架来一定很流利。
“老娘们打架也得打，我占不什么光，他也得不什么便宜！”说这话时，我眼前又浮现马上校死鱼般的眼白和往下撇的嘴角，浮现出他去老吕办公室打小报告的样子。
第二天，韦一巧便知道了我打架的事，想想也是，男女生宿舍前后屋，老吕在办公室里吼骂我们的声音，隔壁的女生宿舍不可能听不见，何况这样的事，腿比翅膀都快。
“你打架了？”韦一巧问。
“昂。”
“挨了一阵骂，嘻嘻。”韦一巧嬉笑着，满脸幸灾乐祸。
“狗咬都不怕，还怕打架？”我伸出胳膊，坏坏地看着韦一巧。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星期，当初韦一巧挣脱我胳膊的时候，她狠命拧我胳膊留下好大一片青，现在那片青紫淡了许多，可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
“活该，怎么没掐死你？”她脸上飞过一抹粉红，嘴角扯出一道优美的弧。我看着那朵羞红的云朵，看着那道弯弯的弧形，心里充满了蜜汁般的笑意。
“笑什么笑？”她那美丽的眼睛瞧着我，又甩过来后半句，“像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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