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严查复习生，不允许复习生考中专，只能考高中，人人都可以举报！”这消息无异一声炸雷，把我们这些沉在喜悦里的小鱼儿一下子炸蒙在水面，差点儿就翻白了肚皮。
一时什么消息都有，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老吕也很着急，胡子拉碴的嘴唇上满是水泡。校长天天骑着自行车跑乡里打探消息，明明打电话也能做的事儿，他却说打电话不如当面听到心里更踏实。校长回到学校，停好自行车人还没进办公室，便招呼一个接一个的会，开会的办公室窗户飘出呛人的烟雾……
现在回过头来细想，当然再也找不到当年紧张的感觉，要说复习生，哪个乡里能通过预选的不是复习生？从国家放出消息到最后严格落实，中间持续了五六年时间，即使到最后也未能完全堵死这个漏洞，每年总还有大批的复习生参加了考试并最终上了中专跳出农门，有什么可怕的？
可在当年，我们却没人敢这样想。
也是，拼死拼活的挣扎一年，眼看就要上岸了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难道到头来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们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又被突然袭来的巨浪打倒在水里，眼睁睁地被水呛死……
校长亲自到班里安定军心，他说通过预选的没有一个应届生，该学习的还是学习，当然，有关系的最好还是要托托关系！
“民不告，官不究。这种事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别人告你，一告那可是一个准。”校长一边安抚，一边却也在暗示我们有亲戚的投投亲戚，没亲戚的就花钱托托关系。
老吕更是分别和我们谈话，暗示我们每一年都有被顶替或者被举报的事儿，要想保险最好找找关系。他甚至私下里明确对我说：“成败都看这最后一锤子，和一辈子的前程相比，钱算个屁！”
钱是不算个屁，可惜俺连个屁也没有啊，奶奶的，拿着钱烧香磕头都找不到庙门！此时的我满肚子恶毒。
胖胖的校长把我和老牛叫到他的办公室。问了几句，他说乡里的每个部门一把手手里每年都有照顾的指标，有些预选没通过的都能搞到指标，只要肯花钱或者有亲戚。
“实在不行，学校也能替你跑关系，可这需要钱……”校长看我无助的样子，无奈地摊开了手。
好几天不见韦一巧了，她已经两天没在教室里了，估计，此时的她可能和我为同一事焦虑。
我只能去找大表哥。表哥听我说完，推起车子就离开了家。出去了好久，表哥才神情黯然地回来，进门就叹气：“我刚刚问过表姑，她光摇头说这样的事太难办，给表姑夫打电话，他一直没接。”
我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架的臭肉瘫在那里。
表哥小声地骂着什么，然后推起自行车：“还是钱的事儿，唉，当初俺姑……”
在经历一番开导与絮叨的交锋后，娘抖抖嗦嗦地从她陪嫁的那个大木柜子里拿出一卷子钱，娘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递到大表哥手里：“又是三百。这可都是盖屋子的钱……唉——！”
我明白娘的意思。这三百三百的花到盖屋上就是一摞摞的红砖，就是刷了亮漆的门和窗，就是众人眼睛里的羡慕和嫉妒，就是儿子娶媳妇的脸面和腰杆子。
可是我也在盖自己的屋啊，在心里。娘啊！儿子原本是想用自己的力气去挣红砖挣门窗挣出几间亮堂堂的大房子，只不过这红砖和门窗你们没有看见而已。
大表哥自己买了两盒好烟，我们再一次到了骆助理家里。
骆助理正巧在家，依然一副微笑的样子，可当我们坐定，听我表哥说了意思，他摆了摆手，一副犯难的神情：“太难了，不是不帮忙，可现在全是这样的事……唉……”
听骆助理这样一说，我当即觉得整个世界塌了下来，我什么话也不说，咧着嘴要哭……
表哥和骆助理谈了好大一会，又是和我表姨推让了一番——说实话，他们谈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我的中专……
“唉，我尽力，涉及的关系太多了，各口都需要照顾，我没法保证……”骆助理依然是满脸的难色。
我不解，悲凉，最终归于愤怒，但我什么也不敢说，这些念头和考点庄严肃穆的氛围裹在一起，泛涌在我的心里。
长长的大红条幅，满墙的红纸标语，满脸郑重的监考教师……难道都只是华丽的袍子。
表哥倒笑了：“放心吧，老二！”
我惊疑地抬起头，不相信似的看着大表哥。
“你别听他嘴上说，这事儿准成了！怕只怕，送不出钱去……”
我眼前猛地一亮，明明是没月没星的夜晚，却陡然觉得太阳好像犯了晕，洒下万道金光。
当我真正静下心来，回到教室，我才突然发现一件更吃惊的事：夫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教室——看他的神情，好像很正常的样子，又如他平时一样，满脸的冷漠与呆滞。
他又来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参加预选考试，难道复习了八年的老夫子会上高中？
“人家老爹有本事，弄到了考中专的指标！”
我内心一凛：还真有这样的事，没参加预选竟然也能拿到正式考试的指标？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如果没有表哥，我简直不敢想像。
日他娘！我狠狠地骂了一句，我自己也不知道在骂谁。
“年年都有这样的事儿，兄弟，好好混吧，别让我们的儿子，重复他们老爹的故事！”老牛幽幽地发了一句感慨。
“好好混。混出人模狗样来非拿他娘的指标当手纸，奶奶的！”
老牛笑骂：“你这擦腚纸可真硬，那可是别人一辈子……”
哥儿俩同时“嗐”了一声，笑容当即萎了下来。
“还儿子，媳妇还不知在他娘那个腿肚子里转筋哩！刷锅二宝，谁跟咱？”
“哈哈，刷锅二宝！”老牛也笑了起来，黝黑的脸如一朵灿烂的墨菊。
当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我不由又想起韦一巧。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在哪里呢？她办得怎么样了呢？
我不由地为她担起心来。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