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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与文同之交游

谢赫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一位群居不侍、独立不惧,几经变故而不改其节的旷世奇才;文同,字与可,号笑笑先生、石室先生,也称锦江道人,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人,一位通达自适而兼善天下的竹痴。两人因品性而相亲,因才情而相惜,因爱竹而相近,一生相见不多,也非谬传的近亲,却在诗文唱和与书画往来中情谊敦笃,胜似兄弟,一句“余将从之兮遥相望”,道尽惺惺相惜的追慕之情。

东坡居士文坛画界统领风骚,一生交游甚广;笑笑先生淡逸蕴藉,宦海升沉却了然超脱。人与人之间仿佛是两条互不相干的河道,起初各自好好地流着,东西纵横,互不相干,当忽有交集之时,或猛如击石,水花纷乱四射,也或能水乳交融,波停静默,潋滟沉沉。苏轼好与人交往,不分达官显贵抑或庶民百姓,但他虽爱泛交但也慎交。他与文同的交游经历虽不如与黄庭坚等文豪之交往般为人所熟知,但却为文坛艺史上颇值得咀嚼品味的佳话。二人的往来之渊源始于文家与苏家的不凡关系:苏洵赴京任试校书郎,与文同在朝共事;后苏文两家喜缔姻亲,文同其子娶苏辙之女为妻,与苏辙结为亲家翁,苏轼闻此喜讯,更有言:“从来交契如此,又复结为无穷之欢,美事美事”;文同与苏轼相见较晚,却一见如故,恨相知晚,云山远隔却幸得信步闲吟,虽为忘年之交,却颇不寂寞,真是一蓑风雨任平生,诗酒还需趁年华。

(明) 祝允明 小楷东坡记游卷 (局部) 纸本墨笔

纵13.4厘米 横269.6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然尘外忽识君 谈词如云初动心

我官于歧,实始识君。广口秀眉,忠信而文。志气方刚,谈词如云。

苏轼在《再祭文与可文》里这样写下了和文同的初次相遇。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时近八月,夏浓了起来,苏洵在京试秘书省校书郎,苏轼、苏辙亦在京,而文同为秘阁校理,点校中秘书,直至冬日才离京返蜀。其间,苏轼与文同并未谋面,倒是苏辙,先与文同有了往来。在《祭文与可文》中,苏辙便说:“与君结交,自我先人。”次年,苏轼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文同在永泰故里为父守丧之后,在春草正绿、万卉齐茁的五月服除归朝。在奔赴汉州任副职,途经凤翔,这才与苏轼有了见面订交的机会。两人一见如故,珍惜这相知相得的日子,谈论终日。苏轼赞叹文同“志气方刚,谈词如云”,文同也认为他与苏轼是一见同心的。他在《寄题杭州通判胡学士官居诗四首·月岩斋》一诗中写道:“子平一见初动心”,还说:“子平谓我同所好”。两人相聚时间不长,却各逞谈锋,无话不说。苏轼在《石室先生画竹赞(并叙)》中对文同做了形象的描绘:

与可,文翁之后也。蜀人犹以石室名其家,而与可自谓笑笑先生。盖可谓与道皆逝,不留于物者也。顾尝好画竹,客有赞之者曰:

先生闲居,独笑不语。问安所笑,笑我非尔。物之相物,我尔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余,以竹发妙。竹亦得风,夭然而笑。

此次见面,苏轼29岁,文同47岁,这将近20年的悬殊年龄差距也没阻断两人的兴致相投,相聊甚欢,原各自以为独抱高怀的心境竟有了分享之人,对彼此倍加善颂善誉,向慕溢于言表。

与君相别隔年余 竟是对坐两寂寞

垂垂又过了些年。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暖不成晴寒又雨的四五月间,文同守制期满后,应召还朝,知太常礼院兼编修大宗正司条贯。恰逢苏轼在京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宣告院,权开封府推官。两人同住西城,老朋友有了两次见面的机会,互道契阔,惺惺相惜。《再祭文与可文》中,苏轼说:

一别五年,君誉日闻。道德为膏,以自濯熏;艺学之多,蔚如秋蕡,脱口成章,粲莫可耘;驰骋百家,错落纷纭。使我羞叹,笔砚为焚。

毫不吝啬笔墨地对好友一番赞许。而文同在《往年寄子平》中叙及这次他们在京相聚时的情形时,道:

往年记得归在京,日日访子来西城。虽然对坐两寂寞,亦有大笑时相轰。顾子心力苦未老,犹弄故态如狂生。书窗画壁恣掀倒,脱帽禠带随纵横。諠詉歌诗文字,荡突不管邻人惊。更呼老卒立台下,使抱短箫吹月明。清欢居此仅数月,夜夜放去常三更。别来七年在乡里,已忝三度移双旌。今惛惛意思倦,加跕跕疾病婴。每思此乐一绝后,更不逢人如夜行。

这年,苏轼37岁,文同55岁。与此前第一次见面时生发的些许温文儒雅、毕恭毕敬不同,这次的见面放松了许多,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文同在苏轼的怂恿之下,竟一时“老夫聊发少年狂”,露出了“书窗画壁恣掀倒,脱帽褫带随纵横”的狂态。这场疏狂异趣竟持续了几个月。虽多是“大笑相轰”,但却也有“对坐两寂寞”欢意寥然之时。苏轼“再见京师,默无所云”一语,也证实了这般萧疏之态,与数年前“志气方刚,谈词如云”的文与可不啻两人。

风埃尘土中碌碌终日,官场中素净不易,明哲保身更难。两位好友之间竟有缄默的僵局,试想,此乃苏轼饱受亢志嫉俗、我行我素招来无穷的忌恨与灾难后,披上的自我保护色。苏轼严气正性,心直口快,疾恶如仇,因舌根起的祸,他已非第一次招惹。况且这场相会不久前,苏轼才因议宗室袭封一事招致攻讦,被褫夺一职。因此,这见面时偶显拘束也是可以想见的。但苏轼不以遁名远引、离群索居为高的状态和游戏人间、亢志嫉俗、我行我素的个性,在文同眼里却甚是担忧,几番直言劝诫。在《寄题杭州通判胡学士官居诗四首》中,文同不无担心地写道:“众人庵尽圆,君庵独云方。君虽乐其中,无乃太寻常……东西南北不足辨,左右前后谁能防?愿君见听便如此,鼠蝎四面人恐伤。”针对苏轼在《戏子由》一诗中的满腹牢骚,文同和诗一首,加以劝导:“须知道义故可乐,莫问功名能得几。君子道远不计程,死而后己方成名。千钧一羽不须校,女子小人知重轻。”言辞谆谆,语重心长。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乍暖还寒时,文同归家省墓。时局纷乱,士大夫好恶纷然。六月,苏轼因数次上书论天下事,被除为杭州通判,七月离京,十一月二十八日到任。文同知晓此事后,便寄诗劝告苏轼不要公开评论时势。在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便记录有文同对苏轼的劝诫之语:“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可惜此行一别,这对好友便再没了见面的机遇。在风浪滔天的宦海中,念着对方的苦心与忧虑,恰似心头的湛然一碧。

(宋) 苏轼 邂逅帖 纸本墨笔

纵30.3厘米 横30.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正月里,天风猎猎,风霜峻急。文同赴知湖州任,却不料病逝。《文公墓志铭》中记:“元丰二年正月二十一日,……文公以疾卒于陈州之宾馆。”病危之际,欲见苏轼未果。苏轼时值在知徐州任,三月改知湖州,四月二十日到任。七月二十八日因“乌台诗案”被捕,八月十八日赴台狱。十二月二十六日,责授其水部员外郎、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后得以出狱。一身的牢狱之灾,又忽传来好友的讣音,如急雪扑面,东坡先生悲痛不已,往事历历在目,“余闻讣之三日,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以致“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满怀哀矜,悲痛欲绝。想起未能在文同左右,旋即悲从中来,在《林子中以诗寄文与可及余与可既没追和其韵》中道:“悬知临绝意,要我一执手。相望五百里,安得自其牖?”而后又见到文同所赠偃竹图,睹物伤神,悲从中来,“废卷而哭失声”。他将自己对文同的哀婉之情都写进了《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还急奏有《再祭与可文》等多篇悼文,伤悼亡者,泪迹斑斑,深交厚谊,催人涕下。遥想尽情诗画的场景,而今两壁方窗,空空荡荡,人生几度心凉。

思君魂牵梦萦 忆君述尽文心

苏轼与文同,一生仅有两次见面,聚少离多,山阻水隔,并没有使他们稍疏问候,他们时通声气,书简不断,时相唱和。应和间不见年龄的差距隔阂,反而多见友人间的不拘小节,甚至狂放。二人都是独具文心之人,唱和诗作,尽显性情与才情,诉尽生命中的声音与性情。

据计,文同关于苏轼的诗文今存19篇,苏轼更是格外会用诗句存证情谊,他写就的关于文同的诗文超过79篇。

此外,除上录诗文外,还有如下诸作写作时间地点不明,未能系年,即苏轼的《文与可琴铭》《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戒坛院文与可画墨竹赞》《文与可枯木赞》《跋文与可论草书后》《跋文与可纡竹》《与可拾诗》。文、苏二人凭借诗赋这些可读可赏之物传情达意,其中之美妙,时至今日,仍让人拊掌称赞。文同之诗平实畅达,韵味缅邈,苏轼时时希望收到文同的近作,曾写道:“老兄盛作尚恨见少,当更蒙借示,使劣弟稍稍长进,此其为赐,又非颁惠墨竹之比也。”实见二人不仅文心相通,而且对书画这般移情之物,亦是颇多往来。

(宋) 苏轼 北游贴 (局部) 纸本墨笔

纵26.1厘米 横29.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情高意真 以竹名世

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

文同爱竹,苏轼亦爱竹,这是他们深厚友谊的基础。二人不仅写竹,而且绘竹。

文同以竹为师,以竹为友。《平园集》里则辑录下了苏轼对文同的评价:“苏文忠公(苏轼)谓亡友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词二,草书三,画四。世少知音,惟予一见识其妙处。又有诗云:诗人定何人,游戏得自在。诗鸣草圣余,兼人竹三昧。”虽然苏轼对文与可的四绝做了一番排列,只将其画排到了四绝之末,但对文同的墨竹,史上仍留下不少盛赞。如,《石林诗话》认为文与可“为人靖深超然,不撄世故;善画墨竹,作诗骚亦过人”;《宋史本传》里说他“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且“又善画竹”;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评文同:“以文学名,操韵高洁,画笔尤妙”;《四库全书总目·丹渊集提要》云:“同早以文章受知文彦博。其诗如'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诸篇,亦盛为苏轼所推。特以墨竹流传,遂为画掩,故世人不甚称之。然驰骤于黄、陈、晁、张之间,未尝不足颉颃上下也”;明代张丑在《清河书画蝾》里说:“文湖州以画竹名天下”;等等。文同的墨竹,瘦劲清逸,竹叶创深墨为面、漆墨为背之法,相传为他所作的《墨竹图》,一枝修竹,几丛新叶,一派“风含翠第娟娟净”的韵味,郭若虚也不禁称赞道“富潇洒之姿,逼檀奕之秀”。

苏轼深受文同影响,对竹也是一片痴爱,曾有“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的名句。传为他所作的《潇湘竹石图》构图奇特,匠心独运,可谓以竹石寄托文人精神情怀的中国文人画典范之作。另作有《枯木竹石图》,石状尖峻硬实,石皴却盘旋如涡,石后几枝竹叶,扭曲盘结,笔意枯淡,飞白为石,自成一格。米芾《画史》里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黄庭坚在《题子瞻枯木》中说:“折冲儒墨阵堂堂,书人颜扬鸿雁行。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此外,还传有苏轼喜绘朱竹。

在苏轼有关文同的诗文中,几乎都涉及竹。苏轼在《墨君堂记》中写竹:“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其实是在赞颂文同的节操,也是以竹明己之志。苏轼与文同缔结的是超越文字与绘画的深情厚谊,归根结底,终归为对彼此品行的认可与推崇。

阖卷细想,苏轼与文同的交游间产生的诗文画作,里头必深锁着许多故事。苏轼一腔的率真与惆怅,幸能与文同分付忧思,任他的政党纷争,烦恼在诗里画外一并打消了去。如今,我们还能与他们同看一片星河,读着他们为人间留下的美妙句子,念着那段历史里的动人风物,顿感幸福。

(编辑:张楠)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㉖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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