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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刀小试——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六

这幅照片摄于1991年于德黑兰为胡家博先生(左四)祝寿的聚会场合,左二和右三分别是本文中的小骆和小侯,作者右四,胡家博先生及其余人物,后文将有篇幅逐一介绍或提及。

本文选自《我在伊朗下围棋》一书(华文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书稿。本公众号已开通留言功能。欢迎留言评论和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按惯例依次到工程师们在德黑兰所居住的别墅或公寓去看望他们。当时,德黑兰的高档住宅区的租金也不高,每月500-1000美元就能租赁到很不错的别墅或公寓。加上他们的合同收入都挺高,月薪都在5-6千美元以上。因此,我们项目组的工程师和专家们的居住条件基本上都很好,大多3-5人一起集体居住在某个带院子和游泳池的别墅或公寓里。我那天去的地方是德黑兰北部纳夫特(Naft,波斯语意为石油)街区的某栋别墅,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那里居住着好几位从安徽水利勘探设计院来的水利专家。我一进别墅小楼就听到楼上有很大的争吵声。上楼后才发现争吵的双方是小骆和小侯这两个年轻人。此时的他俩正吵得面红耳赤,而他们身边的茶几上则摆放着一盘似乎还没有下完的围棋。

很快我就听明白了,争吵的内容大致是一人说自己水平高,可以让另一人执黑先行,而另一人则坚持说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因为已经在上周几或某月某日输给他好几次了。看到围棋,我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低头约略观察了一下茶几上的那盘未下完的棋,立刻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小骆和小侯年岁相仿,业务很棒,个性也强,加上工作拍档,同住一屋,再有那副围棋作伴,想必这种争吵是家常便饭了。(我后来知道,他们周末经常对垒,互有胜负,棋力似乎也差不多,只是前者有业余初段证书,后者没有而已——作者注)这时的我不知怎地特想即刻找人下盘围棋,即便对手只是面前站立的水平也很一般的他们俩。于是,我便随口对他们说:“我让你们两个子,来一盘如何?”

“真的?”刚才还吵得不亦乐乎、势不两立的他俩听了我的话好像一下子就团结起来,异口同声地用有点惊讶但却很不相信的语气问道,“你也会下围棋?”

“不相信?那就来一盘吧!”我顺势坐到沙发上故作挑战似地看着他们。小骆和小侯也满腹狐疑地看着我,然后一先一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小骆用手随便地将棋盘上散乱的棋子划拉到旁边分成两堆,推给我一堆,然后放两个黑子在对角星位上,用调侃的语气说,“史经理,你可别后悔哦!”

视此,我微锁眉头,但没有吭声。我历来不喜欢很随便的棋风,尤其不喜欢在黑白子还没有分别归类入盒或棋盘不整洁的情况下就草草下棋,总觉得这样做无论对于对手而言还是对于围棋本身,都有点大不敬的味道。我知道黑白子放得乱糟糟的样子并不影响下棋,因为倘用中国的数子法计算胜负时是无须计算双方被吃掉的子数的。但我认为,如能让年轻人多知道一些围棋对弈礼数的话,对他们是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于是,我便不动声色地将那两个已被小骆放在棋盘上的黑子拿起来掷入黑子棋盒,然后用双手开始一个一个地分拣收拾茶几上那两堆黑白混杂的棋子。看到我有点凝重的神色,他俩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也学我的样子动起手来,很快就将原来混乱不堪的茶几变身一盘平整而庄重的临赛棋局了。

这时,可能是受这种肃穆气氛的影响,与他俩同住的几位老工程师都不懂围棋,此时也都围将上来要看我们下棋。那是我在伊朗所下的第一盘棋,也是自从三年前获得那个安徽省科技系统围棋冠军以来所下的第一盘有着许多人观战的棋。因此,我虽然表面上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心里面还是比较教真的。我甚至产生了一种给这两个年轻的围棋爱好者一个教训的想法,即围棋是一种智力竞技,是需要对弈者正经危坐“下”的,而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玩”的。

据我对先头桌面上的那盘棋的观察,这两个年轻人有一定的围棋基础,棋力也还可以,因为他们那盘棋在边角处的走法大多是定式或定式演化出来的形状,而没有一定的围棋基础和实战经验是不可能这么走的。所以,我也是很认真地对待每一步棋。此时的小骆和小侯都很安静地俯身在棋盘上,下得也很认真和谨慎。他俩以小骆为主,小侯为辅,几乎每着棋都要互看一眼或互相商量一下再落子。我感觉,那架势显然比三年前的那场决赛要认真得多了。

一开始,黑棋在布局阶段都走定式,下得有板有眼,序盘时可能是不放心,还在好几个局部补了棋,明确吃住了白棋的几个子。白棋则因让两子,除老老实实占据几处实地外,其它局部并不纠缠,只在必要处挂、碰、拆、点,以打散局面,留下今后的活路或借用头绪即可。序盘结束时,表面上看黑棋似乎并不落下风,但由于子力过于集中在局部,发展的余地却不大。不过,小骆和小侯两人对此并不在意,此时的他俩均显得信心满满,每个棋子敲下去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如果说围棋的布局和序盘更多地是考量棋手的大局观的话,那么中盘的搏杀则主要检验棋手的计算能力了。衡量棋力的高低的主要标准就是这两条。这两位年轻人的大局观和算路毕竟有限,因此在局部战斗中对我暗藏玄机的几个准备的手段似乎毫无察觉,往往直到最后我祭出杀着时他们才恍然大悟。这时夸张的镜头大多是:小骆摸头,小侯惊呼。可一切悔之已晚,黑棋盘面大差已是毫无疑问的了。为了不让棋局太难看,收官时我有意让出一些大官子给他们去收,可最后他们还是输了好几个子。

看着他们非常沮丧和惊讶的表情,我心里滑过一丝快感。此时,可能是为了让他们更加惊讶,也为了自己今后继续有棋可下吧,我成热打铁似地对他们说,“还下吗?”

“下!”这盘棋输得一塌糊涂的他们似乎并不服输。

“以后我们下棋,就从让两子开始。如果我连赢两盘,就让三子;再连赢,就让四子,以此类推。如何?”

对我如此问题,他们有点迟疑,忙问我有没有段位,是业余几段?我说没有段,只是会下而已。他们听后就很不服气地问道,如果他们连赢怎么办?

“那当然是国民待遇——一视同仁喽!你们连续赢到位也可以按上述规则让我子嘛。这就叫升降级。”我回答道。

“一言为定!”在观战的其他专家们的鼓动下,小骆和小侯他俩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但遗憾的是,众多中国一流的水利专家和高级工程师们给他们的强大的精神支持似乎一点用也没有,而我也丝毫没有给他们俩面子。当天,我就使小骆降到被让三个子,而对小侯,则将其打到让他四个子。那天,他们全都给打蒙了。我走时,他们俩还坐在那里发呆,连“再见”这类客气话也不知道说一个。后来我听说,他俩所在的那栋别墅足有一、二个星期没有玻璃棋子碰撞的声音了,因为他俩已没有任何胃口去摸那副围棋。

半个月后,可能认为老是他们俩自己对弈也太没劲,或者认为在偌大的伊朗也的确找不到比我更具挑战性的对手了,那天输到家的这两个年轻人——小骆和小侯最后还是忍不住在一个周末带着那副玻璃围棋找上门来要找我下棋了。我呢?当然感到很高兴,一是自己终于有棋可下,寂寞可除了;二是也有个机会表示一下自己对他们的歉意。说实话,我自己那天的确有点显摆,一口气就赢了人家十来盘棋,自己是过了瘾,但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很说不过去。所以,我便拿出最好的茶叶和香烟招待他们,当晚还请他们在办事处吃饭。这样一来,他们就更喜欢到我这里来下棋,也来得更勤了。几乎每个周末他们都来,当然,每次来我都来者不拒,三个人总要杀上十多盘。

俗话说,常与上手下棋力会增强,而与下手下多了棋力则易下降。此话丝毫不假。也不知是自己退步还是他俩进步了:最初,我与他们的让子棋份也曾扩大到4-5个子,但随着对弈的进行,他俩的棋力似乎越来越强。再到后来,即便是最初那天我所获得的让3-4个子的棋份也很难保持住了。我记得,到2个多月后这一升降级式的对弈结束时,我与他俩的棋力差距大概只有2-3个子吧。我猜测,现在的他俩也许棋力会更强了吧?

与他俩棋力蒸蒸日上正好相反,那段时间,我的棋力好像掉入了一个沙漏之中,我自己似乎都能看到自己的棋力在一点点地下滑和减少。我的棋不仅下得越来越散漫,棋感也越来越生疏了。许多棋,包括许多关键时候应该停下来仔细思考的棋,几乎想都不想就走了下去。现在想来,这一切的元凶可以说就是源于不动脑子。我这里说的不动脑子并不是说一个人脑子笨或不会思考,而是说他的脑子可能不笨但却不知道思考,即不知道动脑子去思考。不动脑子体现在下棋上就是随手棋多了。这可是一种恶习啊!当然,你如果只是下下卫生棋,倒还可以原谅。但是,对于竞技围棋而言,随手棋却是最不可原谅的恶习。而且,随手棋恶习是有惯性的,一旦形成就很难克服了。可那个时期,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找下手下棋,因此,我也只能不断地下随手棋。可当时的我对此并不以为然,相反,还为在寂寞时能有这种不动脑子的卫生棋下而沾沾自喜、乐此不疲。

万幸的是,这种低水平的对弈大约只持续了2个多月就戛然而止了。虽说它曾帮我消除了不少寂寞,我也曾从中获得过许多欢乐,但老实说,它未能持续更长的时间实在算是我的一大造化。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如果再这样继续快乐地“沙漏”下去的话,恐怕不要多少时间,我必将自废武功,把自己在过去二十多年里辛苦修炼得来的那一点儿围棋功力毁于一旦了。

还是老天保佑。就在我的棋力无可挽回地快速下滑之际,一位从国内来的业余围棋高手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1990年秋天的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终于发现在伊朗碰到了一个自己必须很动脑子才能和他下棋的强劲对手。

那天傍晚,我吃完晚饭正准备出门散步,只见小骆和小侯领着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戴眼镜的中年人兴冲冲地上门拜访来了。经介绍,我得知这位中年人姓吴,叫吴仲谋,是清华大学八十年代第一批毕业的一个工学博士,当时在中国科学院的一家研究所工作,高级工程师,刚刚被我们的一个项目组聘请到伊朗的一个水坝设计项目组来工作。这位吴博士皮肤黝黑,温文尔雅,个子中等,头却很大,福建石狮人。吴仲谋博士对我似乎很尊敬,一口一个“史经理”或“史主任”,弄得我也不得不像在外事商务活动中那样,彬彬有理地回应他“吴博士”,或干脆用英文称呼他“Doctor Wu”起来。然而,在那两位年轻人介绍到这位吴博士的围棋水平多么高超时,吴博士却边摇头边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我没有段位,只是去年获得过中国科学院系统的围棋比赛亚军。呵呵,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中国科学院亚军?”我心里立即警惕起来:中国科学院系统可不是我曾经历过的安徽省科委系统,那里有上百家科研院所,有数以万计的科研、管理人员和职工,而其中会下围棋的业余高手和有段棋手何止几十上百?甚至包括一些退役下来的职业棋手也未尝可知啊!这个吴博士,他一个无段棋手(和我一样?)竟然能够在水深如许的中国科学院的围棋比赛中过关斩将,脱颖而出并当上亚军,其实力怎能小觑之呢?不过,这都是真的吗?

我觉察到旁边的小骆早已露出了一脸坏笑,端详着正在沉吟中的我,那表情似乎在说,

“这下史经理你可遇到麻烦了吧!”

我知道,这位吴博士的到来对我是可能有些麻烦,但我不能露怯。我也知道,他那科学院亚军是真是假,光怀疑是不行的,而且质疑的话你还说不出口。要想整明白,最后恐怕还得靠我和他下一盘才能弄明白。可是那盘棋我的确下得很苦。

一开始,吴博士有板有眼的很像初学者的黑布局使我丧失了警惕。近几个月来与那两位年轻人的低水平的升降级比赛又使我的随手棋比比皆是,所以在布局和序盘阶段我就已稍稍落后了。进入中盘后,我才发现吴博士其实是个长考派,关键之处没有一、二十分钟甚或更长时间他是落不下子的。吴博士思考时习惯于将硕大的脑袋埋在棋盘上方,似乎不那样他就看不清局面似的。我们是坐在低矮的沙发上下棋的。我在茶几对面坐着,他往前俯身太多,脑袋就伸在我的眼皮下面,把棋盘遮住了一大半。

围棋是一种局部与全局关系最为密切的棋类。下棋时,你如看不到全部棋盘,你又如何能时不时地去做形势判断呢?我最近得知,现国手“磨王”邱峻先生好像原来也有这一习惯,曾给许多与他下棋的人增添过许多烦恼。后可能遭人点拨,现在改了不少。但那是我与吴博士第一次见面,又是在比赛中,怎么好说呢?于是,我只好忍着,但开始后悔:为什么事先不和他约定好下棋时限呢?可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喽。

小骆和小侯刚开始还坐在旁边严肃认真地观棋,后由于吴博士老是长考不落子,他们甚感无聊,便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再后来,我发现他俩干脆坐在旁边一个厅的波斯地毯上欣赏起我刚从大使馆借来的有关第11届北京亚运会的录象带了,只是时不时地跑过来看看棋局的变化。

时间很快就到了夜里十一点。不知怎的,突然停电了,整栋别墅和周围街区的建筑物一片漆黑。战争刚刚平息下来伊朗基础设施严重不足,德黑兰经常停电。我们知道这一点,平时也有所准备。一是在办事处备有好几个手提的日产充电式备用灯,这种充电灯充一次电可用5个小时,亮度约为8瓦,夜里使用挺方便。还有,我们也时常备有大量的白蜡烛。别墅大厅的好几个边角处都预先放置有铜制的铸有精美波斯风格图案的立式多层蜡烛架,上面插蜡烛的铜弯头多少不等,少的有3-5个,多的则有10个以上。所以,我和两位年轻人一阵手忙脚乱后,一片漆黑的大厅又很快灯火通明了。这时的吴博士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停电,也没注意到那些点着没多久的正在飘忽不定的烛火,仍然坐在那里丝毫不动,一如既往地埋首棋盘,沉浸在他的长考之中。

“真有涵养啊!”烛光中,看到吴博士他那尊老僧入定般的身影,我不由地发出这一赞叹。我嘴里这么夸赞他,可是我自己原本平静而潇洒的心情却在停电后开始变坏了:不是觉得周围闪烁的烛光老是晃眼或热气炙人,就是对那两位年轻人老是在附近看录像,既产生些许噪音又不时来回走动而感到烦躁。

俗话说,心静自然凉,心烦脱衣裳。往常下棋,我对棋盘上撕杀的细部只要算上一遍就足够了,大体不会错的,可此时的我脑子似乎发懵了。我总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便把外衣脱了,只穿汗衫,但即便如此,我算一个局部的小变化,算它几遍也老是记不住次序,总是计算不清。而且,我这个人又不愿意因小地方的重复计算而花上太长的时间,结果,那盘棋的许多关键地方往往是我还没有算清楚就仅凭感觉落子了。这样怎能不吃亏呢?好几个地方的官子我都走损了。渐渐地只剩1-2目的小官子了,棋局小了,孰优孰劣也明朗化了。我知道此时我的白棋大势已去,输棋不可挽回,于是便胡乱走了一会就找了个台阶爽快地认输了。其实我输得并不多。在我认输后,小骆他们还是很仔细地将双方子数分别算了一下,得出结论说我大约输了二又四分之一子,差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确信自己赢棋后,一直温文尔雅的吴博士似乎顿时完全变了一个人。在小骆和小侯不断的哈欠声中,他一边兴奋地用手在棋盘上指指点点,一边旁若无人地大谈他在哪几个地方走得有多么漂亮,而我则在哪几个地方走出了多么臭的棋。此时我才发现,下棋前吴博士给我的那种彬彬有礼的形象其实是假的,或者说他还有性格中的另一面——激情。作为一个工学博士,他在他的职业工作和社会交往中可能是很绅士的。但作为一个围棋棋迷,一个业余棋手,他不可能像一个职业棋手那样在输赢后去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也无法去要求他这么做。就像我输棋后的沮丧与沉默一样,他赢棋后的忘形和宣泄都是自然的。那一刻,我感到兴奋起来的吴博士的大嗓门在寂静的德黑兰夜晚中是那么地洪亮,似乎洪亮到我的耳膜也被震动得轰鸣起来了。其时,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大挂钟,指针已经指向次日凌晨两点半了。

于我而言,尽管这盘棋输了,但其好处还是不言而喻的。可以说,这是我多年来几乎第一次这么认真下的一盘棋,而且还下了这么长时间。这盘认真的输棋将我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下滑很远的随手棋道路上中拉了回来。它也让我再一次明白,围棋之所以古称博弈,不仅表明它是供人消遣的游戏,而且还表明它还是一种竞技,一种值得你绞尽脑汁去争取胜利的智力竞技。我先前与那两位年轻人的升降级对弈仅属于前者,因为那时我的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消遣和散心。可现在,我的这个目的是达到了——周末不再寂寞,但我也受到了棋道必然的惩罚——棋力下滑加输棋。

可见,围棋是这样一种技艺修为,你要想下好它,就得去追求一个“博”字,即要在与强手的对弈中去争取胜利,去赢棋。否则你就去下卫生棋消遣吧。当然,我这里并不是一概而论地反对下棋消遣,而是试图对那些想提高自己的围棋水平的人提出一种忠告而已。因为我知道,下棋消遣和娱乐,即所谓快乐围棋,也能让人保持一个敏捷的思维,绝非坏事,起码对身体有好处。孔夫子也曾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这就是说,衣食无忧之后的人们应用心思索,博弈利智,也算是一种才能啊!此言非虚也!

对我输给吴博士一事,我敢肯定,整个德黑兰最高兴的恐怕就是小骆和小侯了。一段时间以来他俩在棋盘上一直受到我无情打击、强力压制,肯定郁闷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现在他俩能亲眼看到我输棋,而且赢我的人还是他俩亲自推荐的,再加上还能亲眼也看到我沮丧无奈的样子,心情肯定是特别愉快的,也肯定会在心里面产生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因为我很快就得知,他们很快就将这么一个他们认为非常重要的信息传播到我公司遍及伊朗各地的几乎所有的项目组了。这个信息就是:史经理输了!

自那以后,吴仲谋博士的心情也似乎更加放松了,那种文质彬彬的形象似乎也越来越罕见了。每到周末,不管我有没有其他事,他总是先来一个电话,约时下棋,口气却不容商量,有点给我下指导棋的味儿。再到后来,电话也不打了,他干脆不请自来。只要我在家,他就轻车熟路地大步走进我的住处客厅,径直打开位于客厅一角办公桌下的柜子,从里面取出那副原本属于小骆和小侯的围棋(刚开始他还需要先到小骆他们的住处去借棋,然后再拿到我这里下,下完后再带走还给那两位年轻人。可没多久,他下完后便将棋径直带回自己住处把玩研究。再后来在年轻人的多次抗议下,不知怎地,这副玻璃围棋他也不带走了,最终干脆就放到我办公桌下的柜子里了——作者注)放到茶几上,然后给自己泡上一杯茶,这才一屁股坐到大厅的沙发上,用眼光寻找我,摆出一副我不跟他下棋就不罢休的架势。看到这一切,我只能在心里说,“吴博士的棋瘾真大啊!”

其实我自己的棋瘾也不小。我知道这位吴博士下棋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喜欢长考,所以每次在与他下棋前,就得做好这盘棋不下到夜里十一、二点是不会结束的思想准备。否则你肯定会后悔。我不大习惯这种挑灯夜战式的下棋,也对老吴如此热爱围棋的方式有点儿不适应,但吴博士在围棋上显露出来的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那种被那盘赢棋点燃起来的下棋热情,就像一个脉冲放大器,很快就将我内心深处藏有的那个原本就很强烈的棋瘾和胜负心给发掘出来并激活之了。证明是,我每到周末下午,无论多忙,心里都会莫名其妙地涌现一种憧憬:今晚吴博士会来吧?也许,有这种心态的才叫棋迷吧?真没办法!

由于战后重建,德黑兰经常断电,我们办事处(我也住在那里)的大厅又比较大,所以只要熬夜下棋遇到停电,总会烧掉大量的蜡烛。为此,那段时间每当我和办事处的人员开车出去采购,都会买上一大包白蜡烛回来。下棋时遇到停电,就在周围的蜡烛台上高低不等地点上一些蜡烛。与电灯不同,蜡烛的光线柔和而温馨,有一种特殊而神秘的美。它极易让人怀旧。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我与吴博士在德黑兰住所的烛光下下棋时的情景:

闪烁的烛光辉映着大厅顶部的水晶吊灯,让那上面众多的水晶玻璃缀块在那里摇曳生姿。烛光下,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铺设的大块的、图案精美的波斯地毯也显露出一种给人暖意的美感,色泽的厚重与神秘也给衬托出来了。我与吴博士两人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围绕着棋盘作殊死智斗。周围的烛光也将我俩原本也较壮实的身影清晰地放大映照在带有美丽石膏雕花的天花板和墙壁上。当吴博士埋首棋盘一遍又一遍地长时间地潜心计算时,略觉无聊的我不能不感到周围的一切在德黑兰的深夜里显得是那么的静谧与平和。在如此难得的近似于童话般的环境中下棋,其景也真,其情也深,人在其中,当然,其乐也融融也!

只是这种浪漫温馨的美景小骆和小侯无法消受,因为自从他们向我引荐了吴博士并且赢了我一盘,出了他们一口恶气之后,似乎就再也插不进来下棋了。他俩虽然也想下棋,但大多数场合到我这儿来时总能碰上吴博士。而我呢?自碰上吴博士这么一个对手后几乎再也没有兴趣去与他俩下那个低水平的所谓升降级比赛了。此时的他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成为局外的观众,在棋盘边观摩学习,凑凑热闹,当然同时还得忍受吴博士的长考;要么,就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几次一碰壁,他们周末干脆不再露脸,都去忙他们自己的事儿了。于是,那副珍贵的围棋便一直留在我那里,直到我托人从国内给我带了一副漂亮的云子围棋为止。对此,我当然求之不得。

平心而论,吴仲谋博士的棋力的确很强。我现在觉得,即便按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标准,吴仲谋先生至少也有业余45段的棋力。他所说的曾获得过中国科学院系统围棋比赛的亚军的事儿应该是真的,即便有些水分,也不会差太多。吴博士的基本功也很好,局部搏杀时算路比较精深,计算能力更是突出,只是大局观和官子稍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我夸张,他曾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认真地说过,一个局部变化,他可以算出大约二十步棋!这可不是一个小本事。如果仅仅是某一个变化下的棋路,即通常所说的深度,算上二十步还情有可原。但如果是把相关变化下的所有棋路,即通常所说的广度,都能算上二十步,那么二十步棋的变化将不啻是一个天文数字。不仅是一般人,就是一台一般的PC电脑估计也算不清楚吧?即便是狭窄的深度计算,他真的能算这么多吗?我不得而知。但说实话,当时我虽说有些惊讶,但一直是确信无疑的。

我还认为,如果说吴博士的棋有什么最大的不足,那肯定就是他引以自豪的长考计算本身。俗语说“长考出臭棋”。这句话一点不假。他下棋时频频长考,可能就是太过相信,也太过依赖自己的计算能力了。吴博士的脑袋硕大,数学也非常好,两、三位数的乘除,他随口就能报出结果,而且几乎都是正确的。可见他的计算力非比常人。可他毕竟已是中年人了(好像比我大6-7岁),脑子肯定不会像年轻时那么够用,而要经常算出比象棋(包括国际象棋)起码复杂一万倍的围棋二十步棋以后的一步变化,实在也太耗脑力,太困难了。我不知道现实中有哪些职业棋手有此道行,但我知道一个业余棋手能达到如此的计算程度,实为罕见也!不过,下围棋时经常过度地进行局部计算不一定是好事,因为与象棋或国际象棋不同的是,围棋在技艺上还有其它许多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计算力的东西。如形势判断,如虚实有度,如厚此薄彼,如行棋次序,如先手为要等等,不一一足。一个人如想下好围棋,除了需要很好的计算能力之外,上述这些东西那可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所以我猜测,吴博士的棋力很难再上一层楼,其主要原因可能就在这里。换句话说也就是,成也计算,败也计算。对吴博士的这一弱点,我很快就觉察到了。于是,在后来与他下棋时我经常故意将棋局引向复杂化或在关键阶段走出几招出其不意的棋。每当此时,他必然开始长考,而这类长考的结果又大多不那么完美,总是出些大小不一的错,或者局部占了些许便宜,但对周围棋势却产生了不利影响。结果,他的长考很少能如愿占到我的便宜。

可见,对付长考型棋手的最好策略就是尽量走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棋,让他去长考,而不是按部就班地走棋,更不是和他比长考,而且你还绝对不能着急。一着急,你就中计了。因此,遇到长考者,你得学会放松心情,捡些你所熟悉的定式或走法让他去耗时长考。如果你这样做,你就会发现,你的对手的长考将不再那么具有杀伤力了,也不再会让你着急或烦躁了。相反,如果看到对方果然如你所愿去长考,你可能还会在心中产生一丝莫名的窃喜感,心情甚至还会变得好将起来。不信?你就去试一试吧。后来,我与吴博士下棋时就经常如法炮制,然后在他埋首长考时悄悄地起身离开棋盘,跑到旁边的房间做些其它事情或给我俩的茶杯续续水。对手的弱点一经暴露,很快,吴仲谋先生就很难再赢我一盘了。

但不知为何,那段时间我和吴博士下棋,虽然能多赢几盘,却总是拉不开距离。再加上他的嘴上和盘上抵死不认输的性格,我和他之间的胜负输赢似乎从没有厘清过,总是一笔说不明白的糊涂帐。那时,我曾和他按照日本的十番棋规则也相约下十番棋,约定如一方先胜六盘,则将对方降至让先;如再先胜六盘,对方则被让两子。对方胜,则反之。

因工作比较忙,周末和星期天我也经常要因公出去应酬,所以我与吴博士的这种十番棋总是断断续续地下。结果我俩十番棋的战绩总是确定不下来。比如,我明明记得上个周末我与吴博士之间的战绩是3141,但是这个周末一见面,他就坚决予以否定,并一口咬定是1223,或者干脆赖帐,说我记错了,是他赢了。后来,无奈的我只好设计一份表格,上面记录我和他之间的胜负局数和输赢关系。我是记下了,可他从来不签字,还经常若无其事地说是我记错了。总之一句话,他的棋肯定比我强。由于大多数胜负场合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证,所以每当我与他说不清时,只好摇头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结果,伊朗三年,我与吴博士之间所约定的十番棋让先的局面一直没有出现过。

我与吴仲谋博士两个人之间的这种“势均力敌”的战争局面一直延续到几个月后的秋天,直到另一位也是姓吴的韩国业余2段的出现才告结束。那是1990年的秋天,一个普通的韩国商人——非科班出身的吴敏焕2段与我认识了,也让我这个同样是非科班出身的中国的无段围棋爱好者真正领教了什么叫不拘一格、擅长野战的韩国围棋。而这时,我在伊朗棋逢对手的阶段也才真正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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