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五十六：西门丧命，月娘添丁（伍）

西门庆病成这样，西门府的人把清河县认为最好的几个医生都请来给西门庆看病，可是药吃下去之后如石沉大海一般，病情甚至更加严重。吴月娘并不想放弃，继续想法子医治西门庆，于是作最后的努力，请来刘婆子跳大神。有点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没什么用，但是对于古代人来说，对于吴月娘这种信奉佛教的人来说，这种玄学方面的动作所带来的心理慰藉要比其产生的实际效用要大得多。

于是吴月娘又请来当年为府上诸人冰鉴终身的吴神仙为西门庆看相，当年吴神仙为西门庆看相时，曾预言西门庆在今年会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甚至还冰鉴诸妻妾多有“刑夫”之命，只是大家那时都沉浸于西门庆生子加官的喜悦之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可能的发生的悲惨命运，没想到春节刚过，就应了吴神仙的预言。吴神仙看了西门庆的相卦后说：“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吴月娘

月娘听说治不好，便问西门庆的命相如何，吴神仙看病没能耐，算命倒是很准，当下掐指寻纹，算了西门庆八字，说是三十三岁，火土伤官，二戊冲辰，虽发财发福，难保寿源。月娘问：“还有解么？”吴神仙道：“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

吴神仙给西门庆宣判了死刑，吴月娘这才意识到西门庆是真的连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拿了一匹布送与吴神仙，送出家门。

晚夕，吴月娘在天井烧香，对天发愿，许下醮愿，如果西门庆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她是真的害怕西门庆离去。

孟玉楼也开始慌了，许下“逢七拜斗”。有西门庆在的西门府，孟玉楼都前途渺茫，而西门庆不在的西门府，对于她来说更是看不到希望，所以她同样希望西门庆能够活下来。

李娇儿不肯许愿，大概是因为在嫁进西门府的这几年，虽然名义上是西门府后宫的老二，但是实际上过得还不如一个丫头，在她看来嫁给西门庆只是换了一种被西门庆包养的方式罢了。对于她来说，西门庆能不能活下来都无所谓。

潘金莲同样不许愿，她不在乎西门庆的死活吗？肯定不是，她对西门庆是有感情的，而且只有西门庆活着，她在西门府才有立足之地。有人或许会觉得她蛇蝎心肠，然而我认为她正是此时唯一将情况看得最清楚的人，她明白再怎么求天拜地都挽回不了西门庆了。许愿什么的并不能给她带来心灵上的慰藉，因为她不信这一套，不信善恶有报，不信因果轮回，此时只有静静地呆着，心里想着与西门庆有关的点滴，才能给她带来点心灵上的些许慰藉。

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子

兰陵笑笑生为什么要让西门庆在临死之前接受病痛最惨烈的折磨？西门庆的一生风风光光，少时纨绔，成年之后一路顺畅、平步青云。他一生都忙着赚钱，忙着算计，忙着拉关系，忙着吃喝玩乐，忙着纸醉金迷，他一刻都没有停下来，他的肉体和精神早就与正规脱节，陷入了深深的荒芜与麻木，他自己早已迷失在他一辈子一往无前的狂奔和欲望之中。只有给他肉体上最极致的痛苦，才能让他停下来做一次冷静的反思。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些病痛的折磨对西门庆来说正是一个精神上反思与救赎的契机。

于是在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中，西门庆看到了花子虚和武大郎，人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能看见的无非是最怕见到的或者是最想见到的人。他一生不信鬼神，现在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当年被武大郎抓奸在床时的恐惧，只不过是当年收下花子虚所有家产并李瓶儿时的心虚。这些他曾经犯下的罪孽在此时被重新唤醒，随之而来恐惧让西门庆在此时难以自持。曾经的他是多么地肆无忌惮，可这些包裹在西门庆身上的无所畏惧在时间面前支离破碎，片片脱落，露出来的，是一个一丝不挂，与普罗大众并无二致的人。人性当中有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在整个人类社会中是共性的，并且在时间上是永恒的。在这种共性与永恒面前，曾经西门庆奉为圭臬的价值观开始崩溃，代价就是灵魂深处的拷问和恐惧。经过七十多回“努力奋斗”的西门庆最后还是败了，败给了人类社会中那些共性与永恒的东西。

西门庆知道自己不行了，心中满怀遗憾与悔恨。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接下来我们将看到一个和善的西门庆。

西门庆看吴月娘不在身边，“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对潘金莲说：“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潘金莲听了这话，“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

潘金莲

“休要失散了”是此时西门庆最为真切的心声，同时这也是他在人生最后一刻悟出来的人生道理，此时的他也才明白，他死后的西门府，最大的问题就是“失散”。一个家庭的圆满，对于一个寻常百姓家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却成为西门庆临走前最牵牵挂挂的心愿。西门庆一生在欲望的沉沦中迷失了方向，而这次灵魂的洗礼却来得晚了一些，我想如果他能够挺过这一关，必然是脱胎换骨，重新寻找回那些他曾经遗忘的、忽略的、丢掉的、此时无比留恋的真正美好的东西，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可另一方面，我们也该为他感到欣慰，对于西门庆来说，临死之前完成灵魂的救赎，开云见月，这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人生的圆满吧。

西门庆接下来还会对谁倾述心声呢？我们下一篇接着聊。

正是：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