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七十：秋菊泄密，春梅隐情（下）

在吴月娘大骂秋菊第三次举报的那段话中，有几个字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奴才葬送主子”。在人权被掌握在极少数上层人手里的封建社会，奴才一类的下等人是不具有完整的人身权利的，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维护主人的一切权益，当自己的生命与主人的权益发生冲突时，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会被要求放弃前者而成全后者，所以在这种观念之下，举报主人这种事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在《明史·刑法志》就规定，“奴婢不得首主。凡告人者，告人祖父不得指其子孙为证，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史学家瞿同祖先生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中指出：“明、清律奴婢告家长，虽得实，杖一百徒三年（主不免罪），诬告者绞。”也就是说，即使主人犯下天大的死罪，身为奴才都不能告主子，也不能作为证人，他们要做的就是穿青衣抱黑柱”。如果告了，主人的罪名成立，举报的奴才也要“杖一百徒三年”；如果所举报的虚假，发出举报的奴才就会被直接处以绞刑。

大明律

所以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我们就很好理解为什么吴月娘会在秋菊的第三次直接举报之后大发雷霆了。第一，如果秋菊举报的事情是真的，这件事一旦传出家门，那么不仅是秋菊会受到类似“杖一百徒三年”的重罪，潘金莲和陈经济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第二，就是西门家的面子问题，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这么大的丑闻传出去之后西门家的面子以后还往哪里搁；第三，就是这件事在道德伦理上可能产生的吴月娘和孝哥的冲击，现在西门府最重要的传承人就是西门庆留下来的遗子孝哥，只有是又纯又正的西门庆血统才会被世人承认，再者就是吴月娘的贞节牌坊，只有又高又正才能稳住她在家的支配地位，如果母婿乱来这种扰乱正常纲常伦理的丑闻传播出去，无疑会对孝哥的血统及吴月娘的威望造成摧枯拉朽的破坏。

因此，对于秋菊一而再再而三的举报，吴月娘不是不相信，吴月娘也知道，秋菊是一个蠢直之人，更不存在什么想要害人的坏心眼，无风起浪、空穴来风的事她做不出来，肯定也是秋菊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才会接二连三地向上举报。吴月娘怕的是这样的未经证据确认的丑闻被扩散传播出去，对自己和整个家族所造成的不可估量的破坏。西门庆死后，如何处理西门府剩下的人就成为吴月娘的一块心病。潘金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蛊惑力有多么地可怕，吴月娘心知肚明，像陈敬济这样的年轻人如何能抵挡得住潘金莲的魅惑。陈敬济年少气盛，在他周围转的丈母娘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于吴月娘来说，最理想的情况就是陈敬济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等到孝哥长大之后进行一次和平交接，将西门庆托付给陈敬济的产业再次收回自己手下。她才不会关心西门庆奄奄一息的时候亲口对她说的“休要失散了”的嘱咐，她更关心的是如何稳住他在西门府的第一的地位，而稳住这个地位的底牌就是一岁不到，还嗷嗷待哺的孝哥儿。然而现在的潘金莲和陈敬济之间透出的种种迹象已经在告诉吴月娘，事情正在慢慢往偏离计划的方向发展，而且越变越坏。所以吴月娘是很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特别是从秋菊这样一个下人口中说出这样的事。

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谐佳会

从另一个方面考虑，我又相信吴月娘是希望秋菊所举报的事情是真的，因为她一直在安静地等待一个时机，等一个让潘金莲心服口服，既能安排潘金莲，又能不损坏家族名声的机会出现。

在整个事件之中，有一个人物的态度与做法和秋菊形成了鲜明的额对比，那就是吴月娘的丫鬟：小玉。对于秋菊接二连三的举报，小玉则是接二连三地阻止，对此，作者在文中给出的理由是小玉和春梅的关系好，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层的理由吗？在小说第十二回的时候，潘金莲因为偷了琴童，小玉从秋菊那里听到消息，并将消息告诉了李娇儿、孙雪娥，最后造成潘金莲被西门庆拿马鞭抽打的结局。同样的人，面对同样的事，为什么会有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呢？

小说第十二回的时候，潘金莲刚嫁入西门府，如日中天，李、孙联手的一派正在被疯狂打压，这时小玉将消息出卖给李、孙二人，如果成功了则可以削弱潘金莲的势力，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有人针对吴月娘。而当下形势已经变了，吴月娘已经是一家之主，她想要的不是各方的争斗，而是如泰山般的稳。所以，秋菊的举报在吴月娘眼里意味着什么，在小玉的眼里同样也意味着什么。

吴月娘

当年，秋菊和小玉同时被买进西门府，买秋菊花了十六两银子，买小玉只花了五两，相比之下，小玉的姿色肯定是比秋菊略逊一筹，甚至可能比秋菊更不灵巧。但是她至少聪明，她知道主人是她的衣食父母，无论如何都是要忠于主人，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上房为出发点，尽力维护吴月娘在西门府的地位。除此之外，虽然作者对小玉这个人物的笔墨不多，但是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小玉这个人物的得大方、沉稳、隐忍和得体，这是她身上许多周围人都不具备的智慧与品格。也正因为如此，才让她在小说的一众妇女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西门家未来的女主人，终结百回大戏。

在吴月娘的谩骂之下，秋菊吓得跑开了，第三次举报同样以失败告终。潘金莲听说吴月娘不相信秋菊，越发得意大胆，到后面作出更多更出格的事。而对于西门大姐的质问，陈敬济也是矢口否认：“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对此，西门大姐也只好不了了之。

正是：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