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二百十四：敬济逢故，爱姐遇情（肆）

韩爱姐恋上了陈敬济，这似乎是一个难以接受但是在《金瓶梅》这部小说中又是意料之中的设定。毕竟小说里面时不时会有让人大跌眼镜的人物关系。

韩爱姐见陈敬济十几天都不上门，心中甚是思念，“度一日如三秋，盼一夜如半夏”。于是使人到城中四处打听，得到一个回复说：“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门。”赶忙和王六儿准备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又写了一封柬贴一并送给陈敬济。陈敬济打开，里面写道：

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情郎陈大官人台下：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闻知贵恙欠安，令妾空怀账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伸问安诚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

随信还附上韩爱姐的一缕青丝，附言“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字。

韩爱姐

韩爱姐本就是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在太师府几年之中伺候老夫人，习得了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所以她写的这封情书虽算不上字字珠玑，但也是字精句美。情书先从相思之情无处宣泄说起，极言自己的相思之情高低起伏、延绵不绝。接着话锋一转，表达对陈敬济在家中有娇妻相陪的小小怨念，傲娇之情跃动纸上，最后寄上自己亲手做的香囊和头发，到这已经是直接在向陈敬济表白了。全书读来情意真切，堪称辞令妙品。

陈敬济将香囊收入袖中，当即写了一封回信，又封了五两银子作为回礼，让伙计带回去给韩爱姐。陈敬济的书信写道：

爱弟敬济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祚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锦囊佳制，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伸远芹之敬，优乞心鉴，万万。敬济再拜。

最后还写了一首诗：

吴绫帕儿织回文，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相比于韩爱姐的情书，陈敬济的书信写得就有点略性平淡，读来无味的感觉。不过最后的一首诗也算是为陈敬济增彩不少。这首诗在文本下一回又出现了一次，我难以揣摩作者的意图，只有借侯文咏先生的精彩讲解：“如果把读者想象成兰陵笑笑生心中'多情韩五姐’的话，那么'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里的百年情，就可以是一百回的金瓶梅》小说，更可以是数百年来所有懂得《金瓶梅》读者的相知相惜”。

陈敬济临清逢旧识，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到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比较神奇的现象：在我们的常规认知里，男女之间的结合相交的过程都是接触之后互有好感，然后再开始互通情书表达情意，在感情慢慢加深之后互送信物，表白之后确立关系，相互结合。但是陈敬济和韩爱姐之间的情感历程却与众不同，他们先是相识，相互结合之后才互通情书，互赠礼物，相互表白。他们的感情是从身体开始的，但是感情的加速和升华却是通过书信和信物来完成。可以说他们俩之间的爱情从身体开始，却又超越了身体。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金瓶梅》，那读者就应该超越文本中所描述的性爱的表面，深入到《金瓶梅》真正的精神实质，来感受人性的通达、世界的悲哀和生死的怜悯。

或许有人会有疑问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能称为爱情吗？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爱情，韩爱姐不接受何官人，尽管何官人开出了比陈敬济五两银子更高的价格；因为爱情，她用自己的头发作为信物，要知道，当年潘金莲将头顶心的头发送给西门庆的时候，就是对西门庆表达了无比深厚的爱意；因为爱情，韩爱姐在陈敬济死后痛哭流涕，甚至为陈敬济守寡，最后削发为尼。

可能又有人会问，韩爱姐看上了陈敬济什么？如果是金钱，那么临清码头比陈敬济有钱的人多得是，如果是相貌，那陈敬济在小说中还排不上号。如果说爱情使人盲目，那么韩爱姐在失去家庭之后一次次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金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渴望爱情，这种渴望让她盲目，这时陈敬济恰如其分地出现，于是我信了，这就是爱情。

潘金莲

纵观整本书，其实爱情无处不在。潘金莲对武松一见钟情，这就是爱情；李瓶儿尽管迷恋西门庆的身体，却又一次次将他推向对手潘金莲的房间，这就是爱情；李桂姐为李三官流下担心的泪水，这也是爱情。在小说即将结束的时候，作者再一次描绘了爱情。乍看起来，全书的通过“爱情”升华了主题。

如果说作者借“爱情”来升华主题，那未免有点牵强。毕竟爱情只是这个广博而深刻的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世俗的生活往往细水长流，不温不火，轰轰烈烈的爱情，往往只出现在才子佳人的传世故事中。而在漠视一切道德观念和普世价值的兰陵笑笑生眼里，这区区的爱情又算得了什么？作者只不过是要在这个如此糟糕，让大家如此不满意的的世界里，留下最后一个美好的故事。

就在小说即将合上的时候，作为特意为我们讲述了一段贞洁的爱情故事，我想大家都很愿意接受兰陵笑笑生特意为我们准备的这份美丽与浪漫吧。

正是：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