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置议十四：种梨

《种梨》，聊斋中另一奇幻故事，全文虽不足六百字，却讲了一个奇幻有趣的故事。先来看看故事讲了什么。

有个乡下人种了梨在街上卖，他的梨虽然很好吃，但是卖得很贵。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过来讨梨吃，却被乡里人呵斥、责骂。道士认为乡下人的梨子有数百颗，他只讨要一颗，对乡下人的影响并不大，乡下人不必出口成脏。旁边围着的人也力挺道士。旁边一个店铺的伙计看不下去，掏钱买了一个送给道士。道士却说，出家人不会吝啬，他将请在场的所有人吃梨。于是他将手中的梨吃完，将梨核种在地里，浇上热水，很快长出一棵枝叶茂密的树，接着开花结果，又大又香的梨子结满了梨子树，道士摘下桃子，在场的人人手一个。接着道士用铲子砍树，将砍下来的梨子树扛在肩上走了。

整个过程卖梨的乡下人也在人群中看着，等道士走后，他回头一看自己车子上的梨子一个都没有了。这时他才明白道士请客的吃的，都是他售卖的梨子，甚至连车子的把手都被砍断。他生气地追寻道士，在墙角发现了车的把手就在墙角，正是道士砍下的梨树。道士早已不见踪影，看热闹的人笑成一团。

此篇与上一篇类似，并非描述妖魔鬼怪的志怪故事，更像是一篇都市怪谈。没有惊心动魄的争斗，也没有你死我亡的人鬼冲突。有的只是异于常识的现象和科学无法解释的谜团，读来耳目一新，意犹未尽。

这篇小说的故事性极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贯穿全篇的动作和语言描写。动作和语言很大程度地引发读者的想象力，没有旁白的引导，读者的想象全由文字而来。并且通篇的句子以短句为主，节奏快。让读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对整个故事的把握。此外，“丐于车前”、“乡人咄之”、“出钱市一枚”、“付道士”“坎地数寸”……等等类似的主谓或者谓宾结构的短句通篇皆是，这样精炼又准确的句子，不仅准确地把握住人物在当时当刻的动作和神态，更有一种文字字面上的简洁美。

本文的情节并不复杂，可简单拆分为卖梨、乞梨，变梨、逃离。最大的反转莫过于最后的变梨和逃离。我可以猜到变梨，却不能猜到变的是贩梨者车中的梨，更是猜不到最后道士扛走的竟是贩梨者的车把手。其实将两者联系起来看，道士所变的梨树是贩梨者的车把手，树上的梨便是车上的梨，就又变得顺理成章了。这也是此段情节设置的高明之处，故事情节中的各元素息息相关，读时疑惑满满，读完又豁然开朗。这其实也体现了一种哲学思想，一种世间万物皆有所关联的哲学思想，正如北宋理学家邵雍所言：宇宙在乎手，万物在乎身。

种梨

正常情况下，我们是只讲故事相关而不进行价值评判的，不过此篇寓言性质更强一点，作者又在结尾举例总结了他对于此类现象的看法，所以不可避免地多少还是要讲一点。

蒲松龄先是抛出一个结论：乡下人烦闷昏庸、憨态可掬、十分痴傻，他受众人嘲笑是有一定道理的。很明显，作者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价值倾向，和众人一道嘲笑乡下人，毕竟他是有感同身受的经历的。接着他列举他在家乡所见到的情况：富人面对至亲好友、父子兄弟的求助时抠抠搜搜，可一旦关乎荒淫烂赌的时候，则是倾家荡产也不吝啬。和蒲松龄的所见所闻比起来，乡下人的行为近乎正常，甚至是不值一提的。

整篇故事所表达的意思以及作者的见解都是基于一个底层逻辑之上，那就是富人应该无私地救助穷人，为穷人提供一切便利。但是此逻辑之中却忽视了一个更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劳动与分配的合理关系。卖梨的人为什么会富有，而道士为何会衣衫褴褛，文中没有直接交代，我们却可以做一个合理的猜测：卖梨者辛苦劳作，而道士却浪荡形骸。

如今重新审视这个论题，我相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会和蒲松龄有不同的看法。乡下人收获了梨子，售之于市，相比于其他众人就是一个“有产者”，道士则是“无产者”的代表。有产者辛勤劳作，获得了多余其他人的“产”，这是理所应当，无产者游手好闲，手中无“产”，这更多的是罪有应得。在此前提之下，我们才有来讨论有产者该不该帮助无产者的必要，因为这体现出来的是更重要的“公平”。

在封建社会的儒家价值体系之下，人们更加推崇“无私”、“为大家而舍小家”的高尚家国情怀，此等语境之下，“无产者”分用“有产者”的“产”在当时人们潜移默化的意识里是正常不过的。特别是对于蒲松龄这类为科举而献了一生的人，此种思想更是根深蒂固。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也不再如从前，现代人追求独立，追求边界感，对于私有财物有更强的保护欲望，所以在当今的价值语境下，把乡下人架在道德的火炉上烤是不合适的。

至于乡下人的遭遇得不到太多的同情，究其底层原因，我认为还是众人的“仇富”心理，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永远是最赚钱的，但商人又是永远排在最后面的。人人鄙视商人，人人却又恨自己不能成为商人。这是一种矛盾又羞愧的心理，这种矛盾心理外化出来的一种情绪表现，我认为就是“仇富”，“仇富”成为大家的遮羞布。其实“仇富”一直都在，只是随着时代的推演，它变换着各种形式，存在于你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