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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中国人若谈忆起民国间的人事风物,其实可找到一个颇有趣味的角度,那就是不妨以鲁迅作为参照系。
一则大先生身前身后之声名已成历史定论,其在文学、思想上的成就足堪为标尺,以衡量同代众生短长;二则先生投身时代旋涡至深,对时人既爱憎分明也亦敌亦友,而无论敌友其臧否如镜,确乎能够让我们看到很多别样风景。
鲁迅先生喜欢也善于“骂人”,其文风之犀利无匹,常常横扫千军、所向披靡。而在“一个都不宽恕”的鲁迅笔下,梁实秋恐怕是最有名一个了。这一切,皆因《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曾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于是,对几代中国人而言,梁实秋的“坏人”形象可谓根深蒂固。
而其实,若我们抛却一些时代特定原因所形成的刻板偏见,回到历史真实的现场,我们的认识也许别有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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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闪回。1926年底,刚刚自美国留学归来的青年梁实秋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了一篇题为《卢梭论女子教育》的文章,其中对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颇有指摘,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篇短文竟将他推向了和鲁迅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论战,也令他与鲁迅的名字毕生痴缠。
一个月后,当时已名动天下,又一向对卢梭推崇备至的鲁迅出手了,一篇辛辣的反讽之作《卢梭与胃口》发表在《语丝》周刊上,双方扣动扳机,正式驳火。这场民国时期最知名的论战战端一启,非但是两位大才子之间的口舌之争,更搅动了当时整个社会思想意识形态的一池春水。
这场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出发,渐次扩展蔓延到思想文化国民性等各个领域的、长达10年的超级论战,从1926年发端,直到1936年鲁迅先生不幸病逝,方戛然而止。
而当时几乎所有的著名文人学者,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其中,他们在不同的阶段立足于不同的阵营,站脚助威者有之,摇旗呐喊者有之,赤膊上阵者有之,兵来将挡,攻守转换,进退拉锯,得失消长。期间,雄文迭出,卓识闪耀,观念碰撞,才华激荡,共同成就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最绚烂的思想文化盛宴之一。
鲁迅之死,一切尘埃落定。对梁实秋而言,内心五味杂陈。
10年间,与鲁迅的论争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常说:对手,就是成就你的另一只手。鲁迅这个伟大的对手,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梁实秋,也塑造了梁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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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初炼之刃经历过淬火一般,在鲁迅死后,梁实秋不再有“笔仗”好打,其性情也从锋芒外露转向冲淡平和,并借此迎来了他文学生涯的高光时刻。
艰苦抗战时期,重庆北碚的两间陋室,趣称“雅舍”。而实际上,这间“雅舍”几乎不能遮风挡雨,而且“鼠子猖獗”“聚蚊成雷”,用梁实秋自己的话说,“简直不能称其为房子”。
然而,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
就在如此“国破山河在”的悲凉况味中,在这陋室夜晚的一豆孤灯之下,梁实秋开始了《雅舍小品》的创作。此去,便是接近半个世纪的笔耕不辍,累积先后4集、143篇散文作品,成就了一部中国文学史上无法被忽略的散文经典。
在文学上,梁实秋与鲁迅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鲁迅如烈酒,梁实秋似清茗。
鲁迅骨头很硬,梁实秋身段柔软。
鲁迅一辈无畏冷峻地“张”,一如他从来浓密倔强的坚硬短发;梁实秋则半生温婉写意地“驰”,一如他永远含而不露的微笑眼神。
鲁迅是文化战士,梁实秋是文化贵族,他们对文化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深入骨髓之爱,鲁迅用坚定执着,梁实秋则用浪漫温存。
其实,于今看来,鲁梁之争,或许争的并非主义,亦非问题,而是性情。
鲁迅付之热血、深沉、犀利,硬要走出暗夜破窗寻路。
梁实秋则崇尚学识、修养、情趣,试图掬起月色自我慰疗。
而在本质上,梁实秋与鲁迅,又有心灵相通的一面,无论是鲁迅的杂文,还是梁实秋的散文,无论是冷嘲热讽,还是戏谑调笑,他们对民族劣根性的刻骨反思,往往表达殊途,深意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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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渐行渐远,很多人的价值也在时代之河的奔流中渐行渐显,鲁迅的伟大当然毋庸置疑。而在大陆被误读多年的梁实秋,其价值也在被越来越多的人重新发现。
与鲁迅把生活变成一场战斗不同,在生活中修行,以生活为修行,是梁实秋知行合一的理想,而《雅舍小品》就见证了梁实秋在半个世纪的生活修行中的有所思。
他谈诗、散文、音乐,也谈握手、理发、衣裳;谈女人、男人、孩子,也谈吃喝、洗澡、牙签……俯首可拾的一切生活细节,在他的旁征博引下皆信手拈来,会心一笑而暗藏机锋,而在他洗练清新的文字中,以一种精致而随意,幽默而豁达的话语,雅俗并用,一滴入魂,表达着自己对世间百态的深切体察……
梁实秋曾评价自己:古典头脑,浪漫心肠。
魏晋名士的不羁风流,欧洲贵族的精致气度,新人文主义的思想潮流,此三种文化基因,在梁实秋身上汇聚成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构成了他绚烂而平淡,深情又灵动的性格底色。
梁实秋一生著作等身,2000余万字的思想遗产证明着这位优秀学人毕生之才华。他曾以一己之力完成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曾在晚年用7年的时间完成百万言著作的《英国文学史》,价值不朽;更有《远东汉语大词典》这样的传世巨著,泽被后世。
但是,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却评价道:《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
冰心曾经这样评价梁实秋: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梁实秋当得起如此评价,《雅舍小品》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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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是鲁迅的彷徨呐喊,还是梁实秋的浅斟低唱,至今都深意非凡,因为,在每一个工具理性泛滥的年代,价值理性的张扬都显得如此难能可贵。
往事浓淡,色如清,已轻。
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
倘要拯救生命的颓丧,鲁迅在等你。
而要疗愈生活的操切仓皇,一本《雅舍小品》,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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