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一百多年前，清代文人蒋坦，在自传性爱情回忆录《秋灯琐忆》里，郑重许下
了与妻子关锳（关秋芙）的深情誓言。
随着誓言一起化身为文字，定格成永恒的，还有夫妇充满才情、风雅和致趣的诗意日常生活。
青梅竹马，幼年订婚，恩爱十五载，赋诗联句、写字作画、抚琴下棋、赏花游湖、品酒会友、诵经参禅、剪烛夜谈……日常，堪称才子佳人诗意爱情模范了。
《秋灯琐忆》是蒋坦回忆与秋芙婚姻生活的小品美文，出版后，曾风行一时。清末民初，更与沈复的《浮生六记》、冒襄的《影梅庵忆语》、陈裴之的《香畹楼忆语》并名，被誉为“忆语体”“美化文学”代表作。
20世纪30年代，被林语堂推崇备至，并将部分译成英文。女主人公秋芙也和芸娘一起，被人们视为很可爱的古中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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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桃花被风雨摧残，在池上落满花瓣。秋芙捡拾起一些，将之摆为文字，填成一阕《谒金门》词：'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摆到最后一句时，'春'字还没好，一阵风突然吹来，把所有花瓣都吹散了，凌乱于地。秋芙非常惆怅。蒋坦拿玩笑话开解她说：'这回可真是'风狂春不管'了。'两人相视一笑而罢。
炎夏，夫妇两人起兴夜游，前往理安寺避暑玩乐，即使雷声隆隆，狂风大作，也因兴味正浓而继续前行。行至理安寺，吃斋饭，喝茶，与僧人畅谈。结束后又往石屋洞去，秋芙更弹起《平沙落雁》的琴曲来。彼时一边洞外星云蒸腾弥漫，山涧流水声仿佛回应着琴声。一边二人脉脉相对而坐，几乎忘却身在尘寰。等残余的暑热消散完，驾车而回时，月亮已经升上了苏堤的杨柳枝头了。
凉秋，秋芙种的芭蕉，叶子已经长得很大，在地面投出巨影，甚至能盖过附近的房帘和帷幕。秋风吹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上滴滴答答，蒋坦在枕上听得真是心碎，仿佛这雨滴打在心田。有一日，他在芭蕉叶上戏题了几句诗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题诗的芭蕉叶上被续了几句：'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的笔画柔媚，一看就知道是秋芙随性写的。但即使是戏笔，蒋坦说，它却提供了很深的道理和开悟的契机。
寒冬，残雪方晴，蒋坦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而秋芙也自制过诗笺，“以金盆捣戎葵叶汁，杂以云母之粉，用纸拖染，其色蔚绿。”蒋坦骄傲之极“虽澄心之制，无以过之。”即使是南唐后主李煜所造的澄心堂纸，也比不上它的精致和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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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情深不寿，最是人间无情事,不许恩爱夫妻见白头。
蒋坦病过，先是受不住风寒发烧到几乎丧命，接着又发疟疾，病才好转又患恶性痢疾，卧床多月，疼痛难忍。蒋坦在书中这样写道，“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
秋芙病过，在娘家住了六十余天，陪护她的仆人丫鬟们大都感到疲惫。日夜无间断照顾她的，只有蒋坦和她的妹妹二人。蒋坦一回家，她就派人把他喊回去，去了之后，又一句话不说。妹妹问她为什么这样做，秋芙说：“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我现在命如悬丝，自己意识到难以支撑下去，怕在仓猝之间不能和他诀别，他来了，我就可以放心去了。
秋芙曾谓蒋坦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果然一语成谶。
本书初成于夫妇结婚第十年，蒋坦用《秋灯琐忆》回忆和记录了与妻子度过的这些美好年月。以今度古，或许可称为十周年结婚纪念礼物了。
五年之后，关锳病故，应了她自己写的话“花命如春短”。
至于蒋坦的肉身，在妻子故去的五年之后，亦陨灭于因太平天国军队围困杭州而带来的冻饿之中，他身上与关锳有关的记忆随之湮没。
世事无常之恸，催人泪下。
3
这些记忆因化身为文字，留下了片羽吉光。它或许诞生于秋夜的灯前，基于作者的选择性记忆，一种对过去日常的美化与升华，一种意味深长的自我安慰与疗救。那些记忆的碎片，又如摇曳于秋风中的灯火那般缥缈。如同宋人王沂孙的《醉蓬莱》词，下阕亦深陷于回忆的幽暗，一盏秋灯点燃的不只是凉夜，还有往事纷披从何说起的怅然：
“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楚魄难招，暮寒堪揽。步屧荒篱，谁念幽芳远。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几多依黯。”
忽忽前尘，如梦如醉。
若得妻如秋芙，若得夫如蒋坦，当如蒋坦所誓：“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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