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回:龙且恃勇批战书,韩信一月下三齐
就在汉王由修武南下,争夺成皋时;韩信在赵地,也正式出兵伐齐。
这时的他,已当了三个月“相国”,并在张耳的协助下,凑齐了数万乌合之众。——再操练一番?免了吧!再不赶紧动身,汉王又要丢盔弃甲的过来借兵了。
出发!
结果,正当韩信召集全军,慷慨激昂地下达出战号令时,齐地那边有好消息传来:齐王田广,已经被人说降了。
说服齐王者,对韩信来说并不陌生。正是汉王帐下“天字第一号大说客”:郦食其。
话说当日,郦食其在说服汉王南下争夺敖仓后,又同时主动请缨,说愿亲赴临淄劝降齐王。细观他这一手,和当日随何说英布类似,都是高明的“趁火打劫”——韩信赖在赵地不走已有一年,又整日忙着招兵买马,瞎子也能看出来他的最终动机是什么。齐王田广、相国田横正为此寝食不安时,眼见汉王另派使者前来劝降,略谈几句后,当场便降了。
双方皆大欢喜,多好,何苦又要动刀兵呢!齐王听从郦食其说辞,遣一使者手持降书西去觐见汉王;然后自以为国中无事,每日与叔父田横陪着郦老先生饮酒作乐,不再督查战备。
韩信闻知此事后,感叹一声:唉,出兵晚矣。偌大的功劳,竟被那老儒生凭三寸不烂之舌给得了,可惜,可惜……。叹息完后,传令众军,伐齐一事就此取消。
正在这时,一人上前将韩信拦住,急谏道:“将军身负汉王重托,兵马钱粮都已备足,岂可只凭流言便终止进军?”
韩信懵了:“可齐王归降一事,天下已皆知,何故要兴无谓之兵?”
“将军某非已得汉王诏书,令您终止伐齐?”
“未有也。”
“那便是了。将军既无汉王诏书,如何可擅自撤军——此乃抗旨不尊也;再说了,汉、楚之外,唯齐国最强,将军苦战多年,到头来竟甘心屈居于一老儒之下?”
韩信一琢磨:对啊,汉王若要终止伐齐,怎会不颁令给我?再说了,那田广是真降还是假降,谁说的清楚。万一降而复叛,岂不变成了本将的过失。
想通了此处后,韩信忙叩问此人姓名,是何来历。——那人自报家门,说是叫蒯彻,赵国人,昔日曾在武臣手下做过事。与郦食其一样,也是一口好说辞。韩信遂重赏蒯彻,留在身边,随大军东征齐国。
这下齐王田广便可怜了。正当他大摆筵席,与郦食其尽情欣赏佳丽歌舞时,前线传来急报:“韩信大军势不可挡,已攻下平原、历下(今属山东济南),距离现距离临淄只剩百余里!”
齐王大惊,忙问郦食其是何故。郦食其也一头雾水,但还是强作欢笑,抚慰齐王、田横道:“定是韩元帅不知齐国降汉一事,惊扰了大王、相国,还望恕罪。老夫这便书信一封与他,让他速速撤军回去。”
齐王见郦食其镇定至若,又见他书简中交代得清楚,这才心中稍定。但很快,士卒不断来报,说韩信大军撤军的意思,仍在麾军杀往临淄,已仅剩数十里路程了。
“这……你等可曾将郦先生亲笔书信呈上?”
“韩信说了,只奉汉王一人之命。至于他人书信,不看也罢。”
齐王大怒,与田横紧急召集临淄城内所有兵马,弃城而逃。临行前,置一大锅,拿柴禾点上,令侍卫将郦食其抛入进去,烹杀之!——若非中了老匹夫之计,我齐军好歹有十数万之众,怎会被韩信如此轻易地杀到临淄城下。
郦食其面对滚滚一锅沸水,自知必死,毫无惧色,大骂韩信不止,不幸就义。
却说齐王逃出临淄后,眼见齐国以东,以及齐国南部仍有大片国土,和田横计议道:“叔父可率一军南下,暂时驻军博阳(今山东泰安);小侄率一军往东,暂时驻军高密(今山东高密),各自集结当地守军,先稳住阵脚。同时,可修书一封送去楚国,请楚霸王速速派兵来救。项羽顾忌韩信得了齐地后,会南下直捣彭城,必定不会置之不理。”
田横附和其议。于是二人兵分两路而去,苦等楚军早日北上。
楚霸王接到齐王书信时,正为汉军坚守广武而头疼,闻知韩信已攻破临淄,大惊之余,却不敢亲自带兵去救。一番深思熟虑后,他精选楚军十余万,号称二十万,交到帐下第一猛将龙且手中,让他立即率军北上。龙且领命而去,不日便赶赴高密,与齐王成功会师。
韩信那边正在临淄整顿军务,听闻龙且已到,立即遣一使者赶去高密,给龙且下战书。龙且阅完书信,二话不说,提笔回书道:十日后,决战。
他拟好回书,刚让韩信使者带走。一谋士上前进谏他道:“龙将军,韩信之所以急着求战,只因他初下临淄,立足未稳,担心齐人降而复反耳。将军不如固守高密,不与韩信交战;先传檄齐国各地,令齐人起兵反之——齐人听闻楚军二十万精兵尽在此处,必然争相叛立。到那时,韩信困守孤城,矢尽粮绝,必将不战而退。——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法也。”
龙且拍案大怒:笑话,我龙且受霸王大恩,拥精兵二十万之众,自当早日打破临淄,枭取韩信首极献上,何必学那卑鄙无耻的刘邦,玩什么‘传檄四方’的伎俩。其不过是一介胯夫而已,既要主动求战,正是求之不得——要知道,连“黥面贼”英布都已败在我手中!难道他的能耐,还能强得过英布?于是不顾他人劝谏,决心按约出战。
韩信等的就是这个,见龙且肯出战,立即召集城中军士,只留万余人守城;其余的,约有五万人,随韩信东出临淄城,直奔高密而去。
汉军将入高密地界时,东面正前方有一条大河拦住,名叫潍水。韩信见河道宽达数十丈,水深数十尺,水流不急,两岸地势平坦,便下令大军就于河西扎营。军士们不解其意:韩相国你要打这一仗,好歹也选个离临淄近一些的战场吧——万一不胜,临淄城岂非难保?再说了,百里迢迢而来,却又不趁其不备发动突然进攻,这次玩的又是啥花样?
韩信不暇解答士兵们的疑惑,在营寨立好后,将随行辎重置下,令人取出事先备好的锨镐、麻袋,分发开来,又下一令:“一半军士镇守营寨;其余军士,随本相国前去上游堵水。”
韩信用兵,果然邪门,出门打仗还带着麻袋呢。士兵们见韩信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只得依令行事。就此,两万人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工具,赶往潍水上游,开始有条不紊的挖土、填袋、堵水。
数日后,汉军营寨往东过去数里处,原先深达数十尺的河道,已淹没不过士兵膝盖,河中大鱼乱跳,全被汉军拿去打了牙祭。烤食完河鲜后,潍水东岸那边,楚、齐联军二十万,旌旗飘展,军容齐整,如约赶来应战。
韩信早已准备妥当,既见龙且亲率大军前来,便传令汉军击鼓进军。鼓声大振处,汉军一窝蜂杀过潍水,就在河道东岸与楚军展开激战。龙且自恃勇力,一马当先迎敌,连斩数十人,身后二十万联军整齐赶上。韩信在对岸见楚军阵势严谨,冲杀不动,令旗摇出,鼓声尽消,鸣金声大起。汉军听见撤军号令,又一窝蜂回撤至西岸,向前日所立的营寨处逃去。龙且见状,在阵中笑谓他人道:“都说韩信善于练兵,观其今日一战,徒有虚名而已,有何可惧!”立即下令楚军反守为攻,冲过潍水去夺汉军营寨。
因龙且誓要一战擒拿韩信,汉军方才全部撤退过河道不久,万余楚军已奋勇杀来。韩信见龙且正在阵中,忍不住微笑,忙令军士高举帅旗大摇。龙且不知其意,环顾四周,只见上游丛林茂密处,突然冒出来许多旗号,纷纷摇摆不停。正愣神间,身后水声大起,铺天盖地而来——原来却是韩信利用旗帜为信号,如烽火台一般,沿途通知过去,就令上游十里处负责看守垒坝的军士们赶紧放水。结果,那千万个沙袋一经拉开缺口,大水倾泻而下哪费得了许多工夫?很快,一番激流过后,潍水河道的样貌,已恢复到了与几日前一样,依旧是深达数十尺!
就在这时,汉军阵中鸣金声急停,战鼓声再起。却说这批汉军士兵虽是新招的,但都已见识过韩信“十七条军规”的厉害——首条军规,正是“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斩!”于是赶紧掉头,从南、西、北三个方向猛击龙且。龙且这时手上只有一万先头部队,身后虽有二十万大军,却都被潍水阻隔在对岸。一阵交锋后,龙且寡不敌众,理所当然的兵败身亡。
在东岸,齐王田广目瞪口呆,眼看着河道当中数千楚军奋力挣扎,渐渐沉入水底;河对岸,猛将龙且战死,先锋部队全军覆没。如同见了鬼魅,悲嚎一声后,扔下军队当先开逃。齐王既走,楚、齐联军也各自溃散。韩信马不停蹄,亲率主力绕过河去追赶田广;又令灌婴、曹参各率一军分路攻城略地。汉军因龙且已死,士气高涨,一路过去连战连捷。当月,韩信于城阳击杀田广;灌婴于博阳逼走田横,曹参略定胶东之地。至此,韩信终于平定“三齐”,尽得齐国全境。
第一百五十回:连施三计不得成,霸王偷袭射汉王
齐地再往南,便是琅琊(琅琊郡,位于今日山东南部),琅琊再往南,便是楚国国都:彭城。因此楚霸王守在广武,闻知身后龙且已死,韩信尽得齐地,如何不惊?这时的他,前当刘邦后当韩信,终于体会到骑虎难下的滋味。而且这还不是全部:彭越因知霸王被汉王缠住,又起兵复争梁地;“黥面贼”英布也不甘示弱,配合汉将刘贾出兵东南,对淮南一带虎视眈眈(汉王亲口承诺:若拿下了淮南,他可就是淮南王了)。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继续死磕汉王。
但汉王虽文不行,武不行,偏偏身边站着两位天下最聪明的谋士。他们一眼便看出此时楚军兵尽粮绝(一半兵力已毁在龙且手里),士气低落,力劝汉王不可出战。而汉王但闻张良、陈平之言,也是必从,因此楚霸王无隙可乘。久而久之,把他逼急了,也放弃了先前的大义凛然,改玩起了无赖伎俩。
——哼,彭城之战时,虽被刘邦这厮侥幸逃脱,但他父亲和爱妻可都落在了寡人手上。 “来人哪!将刘太公与吕雉二人请出,随寡人前往广武山下。”
说得好听是“请”,直白了说就是胁迫。很快,二人被楚军士兵用案板一抬,带到汉军阵地下方。汉王闻知有这事,慌忙令侍卫持盾随行,到前线查看究竟。一看,可不正是亲生老爹,和结发妻子二人,那还有假了!楚霸王见汉王果然探头出来,洋洋自得,传令军士架起两口大锅,烧得沸气腾腾,朝对面阵地上高呼道:“刘邦,你若不愿见他二人被烹杀,可立即率军出降,寡人饶你不死。若不然,一旦丢人大锅,你可后悔莫急了!”
这套阵仗一摆出来,任凭张良、陈平如何多智,这下也哑口无言了。——总不能劝汉王说“你父亲死了不打紧,随他项羽烹杀去”吧。正为难时,身旁汉王大笑回道:“寡人与阁下同朝为臣,情同
兄弟。我父便是你父,你既舍得烹杀自己生父,寡人也是无可奈何……对了,烹完之后,记得分一杯羹给我……多谢!”
呼!张良卷起袖子,擦汗不止;陈平暗拍胸口,暗道:汉王以“无赖”之言还制于“无赖”之计,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楚霸王剑眉横立,作色道:“你休得猖狂,我项羽不信,你真能亲眼看着他二人白白送死?”
就在这二人逞口舌之争时,被五花大绑搁在案板上的吕雉突然大笑:“今汉国已据有天下十之八九,我夫君怎会中你挑唆之计?要杀便杀,我吕雉虽是一介女流,有何惧哉!”
楚霸王来时信心满满,结果被这二人一唱一和,搞了个灰头土脸。当下恼羞成怒道:“既是如此。来日哪,立即执刑!”
“大王且慢!”楚霸王身后,令尹项伯挺身而出道:“刘邦一心要夺取天下,岂会被家室所累?——即便烹杀此二人,无济于事也,白白折损霸王威名。不如且留二人性命,再谋他策。”
他策?还能有什么好策?楚霸王看着这位爱做和事佬的叔叔,依稀想起了亚父范增……唉,算了算了,“烹之无益”倒是真的,既然有个台阶下,就下了吧。楚霸王暗叹一声,传令军士扑灭柴火,将太公、吕雉二人押回去,继续关着。
一计不成,楚霸王绞尽脑汁后,又生一计。几日后,汉王手下来报,说项羽又来了。汉王只怕他又动起了烹杀太公的念头,忙带着侍卫上前答话(主动要求项羽烹杀太公,并非刘邦本意。但他擅耍无赖,认定项羽不敢动手,倒是真的。)出来一看,没有太公,没有大锅,只有霸王一人单戟匹马立定城下,心中大定,忙问他有何用意。
楚霸王凛然道:“天下熙熙攘攘多年,皆因你我二人之故也。项羽在此,特请汉王下关与我一决雌雄,胜者,便为天下之主!何苦为你我二人,使天下子民皆不得休息耶?”
哦,想单挑?汉王明白过来,放声大笑道:“谁不知你项羽力能举鼎,力敌千军?——寡人宁愿斗志,不愿斗力!”
“若汉王不敢与我项羽战,可与我手下战。此番我带来三位壮士,汉王可任择其一,若是胜了,也算作数。”
“寡人乃一国之君,岂会逞匹夫之勇?不战,不战!”汉王不跟他多说了,转身便回,任由霸王在城下耀武扬威。过了半响,听听他还在那搦战,便找来一神箭手,令他去射杀所谓的“三大壮士”。不多时,神箭手一箭一个,将三人尽皆射死,正当他再要射霸王时,楚霸王一声大喝,吓得他转身便逃,自始至终未再敢露出头来。
一介鼠辈,竟敢射我“西楚霸王”!霸王见三大壮士都已伏尸身旁,怒气难消,遂又生一计:就你汉王会放箭吗,寡人放一箭给你好好瞧瞧!
又过数日,楚霸王暗藏百石硬弓,背负箭矢,又去邀汉王答话。汉王猜他黔驴技穷,再无畏惧之心,应邀登上城头。二人相见后,汉王洋洋洒洒将张良、陈平事先拟好的文书背诵了一遍,怒斥项羽有十罪:第一,背弃怀王之约,第二,私杀宋义;第三;救赵后私自入关;第四,焚烧咸阳城;第五,擅杀秦王子婴;第六,坑杀秦军降兵二十万;第七,私封诸侯,擅改封地;第八,驱逐义帝,自占彭城;第九,居心叵测,行刺义帝;第十,为政不平,王约不信,大逆不道,天下不容。——最后,再补上一句:“寡人兴的是义兵,杀的是逆贼,怎会舍万金之躯,与你作什么‘一决雌雄’?”
此为“项羽十大罪”,倒也基本属实。汉王骂完后,见霸王无一辞应答,掩面而回,宣布完美收工。
说时迟那时快,西楚霸王趁汉王大意,突然转身搭箭,一箭射出!正是开弓如落日,箭去似流星,等汉王反应过来时,利箭早已穿透铠甲,“噗”的一声,正中胸口。汉王闷哼一声,仰天便倒。
张良、陈平二人脸色唰的白了,连忙俯下身去探查汉王伤势。还好,此箭偏过了心口,虽然伤重,但未中要害。二人连忙折断箭尾,将半死不活的汉王扶起,请他咬牙作答项羽,就说伤势不重。
汉王从二人之言,拼尽最后力气喝一声道:“项羽,你这卑鄙小人,竟然偷施冷箭,射中了寡人的……脚拇指……”然后,他面带微笑,在二人的搀扶下毅然挺立于城楼上。
楚霸王叹息一声,抛下宝弓,策马率先回营,身后楚军稀稀拉拉跟上。他们目睹了今日之事,也深觉可惜。楚霸王前脚刚走,汉王轰然倒地。
当夜,汉王病重,剧痛难忍。但为了抚慰军心,又在张良等人的劝说下强行起身,将广武军营视察了一番。但凡有军士询问伤情,必一口咬定是伤了脚拇指,因此步履艰难。巡查完广武军营后,汉王见军心大定,才在侍卫的保护下,转移下山驰入成皋,紧急传御医暗中治疗箭伤。
十数日后,因御医治疗得妥善,汉王箭伤稍愈,总算保住了性命。他见箭伤已好,又亲入关中征调兵马,补足粮草;并北上通知韩信、彭越。约定三方共战项羽。
项羽,这一箭之仇,克日可报。等韩元帅到时,你就死定了!
第一百五十三回:西楚霸王意气尽,自刎乌江拒江东
韩信“十面埋伏”大建奇功,终使得楚霸王遭生平首败。但汉王仍怕楚军反扑,当夜,又用张良之计,令汉军将楚军大营围困数重,四面楚歌。楚军士兵坚守垓下多日,并不清楚其他地区状况,一闻楚歌声,只道汉军已攻占楚地全境,因此纷纷作鸟兽散,或降或走者不计其数。霸王心灰意冷,在帐中苦饮闷酒,并不阻拦。
有道是:“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半夜过去,霸王部将来报,说营中军士大多逃散,只剩千余壮士跟随。霸王搁下酒樽,遥想当年,手握精兵四十万大封诸侯时有多光彩,而如今误中汉军奸计,以至于落魄至此。悲从心来,不禁放声歌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此即是赫赫有名的《垓下歌》,无须在下详解。悲呼,以堂堂西楚霸王,生平七十余战无一败绩,只因垓下一败,便锐气大挫,实为可惜。此非项羽惧怕身死之故;实因他外坚而内柔,儿女情长之故也。
却说霸王奋战半生,唯两者最爱,一为坐下乌骓马,雄壮异常,日行千里;二为结发爱妻虞姬,温柔娴淑,颇知霸王心意,此时也在军中。当下,她见霸王一失往日雄风,似有绝望之念,和歌而泣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歌罢,她以舞剑为名,竟自刎于霸王身前。这正是:
楚汉争雄已有时,
垓下一战尚未休。
任他风流终究去,
贱妾何须霸王愁。
一阵幽思飘过,在那位曾经无所不能的伟男子手中,虞姬缓缓闭上了眼。
后世谥之为:虞美人。
“虞姬!……”一声悲啸过后,霸王早已泣不成声,泪数行下,左右军士亦皆不忍睹视。哭罢,霸王亲葬虞姬于垓下,点选剩余精骑,得八百人,遂下令向东南方向突围。
虞姬以死明志,寡人必再显雄风。——让狗贼刘邦明白,只有我西楚霸王项羽,才是当下天下真正的英雄!
汉军虽将垓下军营围得水泄不通,但未料到这等局面下霸王竟还敢率军突围,加上时值深夜,楚军只稍一击,汉军东南防线便被冲开一条缺口。霸王一马当先,且战且走,直直杀奔最后的目的地:江东。
——虽四面楚歌,必是汉军奸计,寡人坚信:江东仍在楚国手中。
这下汉王可苦了。天微微亮时,各处军士乱成一团,纷纷来报说项羽已率领军士杀出重围,且所部皆是骁勇精骑,此时已往东南过去数十里。汉王冷汗直下:一旦让项羽养成了气力,再来一次“彭城之战式”反击,那可如何是好?也来不及去找韩信了,立即召来骑将灌婴,令他率五千精骑先行追击,其余数十万大军,也皆拔寨而起尾随前行。
“得逆贼项羽首级者,赏千金,为万户侯!”
却说楚霸王一路急行三百里,遇水搭桥,遇战则避,接连渡过睢水、淮水(淮河,在睢水以南,为中华大地传统意义上的南北分界线)。将至阴陵(今安徽定远)地界时,前方出现两条大道:一往左一往右。霸王虽是楚人,但并非每一处地界都熟悉,只得求教于路人。有一农夫见是自家大王,怒其残暴不仁,当即手指往左路,霸王毫不心疑,策马麾军向左方赶去。
结果,左路是沼泽,骑兵不得通行;右路方是大道,可直通长江北岸。
过了数个时辰,当满脸怒色的楚霸王泱泱返回岔道口时,灌婴手下五千骑兵已踏尘疾来。霸王麾下八百骑兵本已沿途落下大半,再遭灌婴大军一番冲杀,好不容易再出重围时,已仅存二十八人。
此时看那二十八人神色,宛如惊弓之鸟。
唯有楚霸王仰天大笑:“自寡人于会稽起兵时起,已八年矣。期间百战百胜,遂王霸天下,无人敢试我兵锋。不料,到头来却为一农夫所害。此天欲亡我也,非战之罪!”他见那二十八骑皆有不信之色,凛然道:“好罢,且教你等看我项羽手段——今日纵便死于此地,必破重围、斩敌将、夺汉旗。不连胜三阵,算不得本事!”军士受他鼓舞,都说愿随霸王一战。于是霸王将二十八人分作四队,寻数座土丘各自据住。汉军到时,霸王大喝一声策马下山,手起戟落,当即斩汉军一大将,所部兵马大溃。霸王并不追击,再令军士返回土丘上。不多时,又有一汉军部队来到,大将名叫杨喜。霸王见他来,怒目而视,大喝一声,惊得杨喜望风逃窜数里。再过一阵,汉军数千骑兵陆续赶到,便叫杨喜回头带路,将数座土丘团团围定。霸王毫无惧色,长啸一声,与二十八骑一齐冲下山来,长戟过处,轻松斩杀近百人。等那边杨喜等人反应过来时,霸王早已驰入中军,又斩汉军一部将,趁手夺过旌旗抛掷于地。汉军见霸王英雄无敌,哪还敢上前紧逼,连忙勒住兵马,催人赶往后队通知主将灌婴。
这时,霸王笑谓他人道:“诸位
兄弟,我项羽手段如何?”
“诚如大王所言!”二十八骑折损了二骑,剩余二十六骑齐声欢呼道。
“继续前进,往东南去。”霸王大显神威后,见汉军人数虽过千,皆不敢来追,忍不住放声大笑。
千里波涛,长年不息,一望无际东入海。霸王甩下追兵后,一行人畅通无阻,顺利到达长江西北岸:乌江(今属安徽和县)。
距离江东故土,仅剩一江之隔。
有一人渔夫装扮,见霸王来到,忙将扁舟摇至岸边,跪拜道:“小人乃乌江亭长,前日闻知大王兵败,已将方圆数里之内所有船只收拾一空,独守一舟在此等候。大王可速速上船,江东虽小,尚有军民数十万,假以时日,犹可与汉军再战。”
霸王方欲上船,听闻身后又有大军追到,不禁须发髯张,谢乌江亭长道:“罢了,当日吴中八千子弟兵随寡人北渡中原,如今却无一人生还,寡人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唉,寡人所虑者,唯有此乌骓马,既得见先生在此,可替我带回江东好生照料,项羽感激不尽。”说完,他下马解开缰绳,赠马于乌江亭长。亭长连劝数次见霸王始终不肯上船,只得叹息一声,自行带马渡江去了。
乌江亭长走后,项羽令身旁二十六骑全部下马,与尾随而来的汉军步战。这番举动,分明就是已无存活之念。二十六人依令下马,随霸王上前激战,不多时,折损殆尽;再看霸王,虽力斩数百人,也已是身受重伤,步履蹒跚跌跌撞撞。汉军顾忌他勇力又欺他伤重,远远围住不再急攻。
霸王持戟而立,目视汉军最前方一军士,失声道:“阁下莫非故人乎?”
却说那人姓吕,吴中人氏,正是当日“八千吴中子弟兵”中的一员,素来对霸王忠心耿耿。霸王也正因知他忠诚,因此将心爱的乌骓马交给他料理,封之为马童(马夫),故而史书中大多称此人为吕马童。巨鹿大战,彭城大战时,吕马童都立有大功,霸王曾抚其背赞道:“此乃寡人一臂也!”也就是说吕马童堪称自己的左膀右臂,可谓是极高的评价了。但人心不足,光给口头夸奖哪里够呢?——吕马童见跟随霸王多年,到头来始终担任马童一职,因此心怀不满,学韩信、陈平一样也投入到汉王帐下。汉王知吕马童善于御马,一见他来,当即封他作“骑司马”,级别高于都尉,因此吕马童满心欢喜,又竭力相助汉王。当下,他见被霸王识出,忙羞愧转身对他人道:“此人正是霸王也!”
即使他不说,光凭项羽斩杀数百人的武艺,汉军各部将领也早就知道了。霸王目视着吕马童,略有所思,稍后叹息一声道:“寡人听闻汉王悬赏千金要我首级,兼封万户侯,即是故人,这份大礼就送与你吧!”
时年十二月,寒风萧瑟的乌江边上,西楚霸王自尽身亡,血溅当地。他气息方断,吕马童与杨喜等汉军将官五人便上前争夺霸王尸身,各得一块。其中,吕马童恰恰是得了霸王的“一臂”。而汉王在见到霸王尸身后,大喜过望,不失前言,果然封五人为列侯。
至此,历时三年零五个月的楚汉之争,宣告终结。
第一百五十回:口称仁义平天下,高祖登基创汉朝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话一点不错。三十一岁的项羽只吃了一场败仗便选择自刎以谢江东父老,以此推论,五十四岁的老流氓刘邦即便长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但他却奇迹般地熬到了最后,获得了胜利。
对此,项羽曾感慨道: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太史公点评:一派胡言(谬哉)。
但汉王也莫要得意,之前的他,面对的只不过是项羽一人;现在的他,面对的是整个天下。所谓的“天下之主”,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就是“众矢之的”(此事可参考项羽称霸前后的强烈反差)。只需翻翻老黄历,便会发现这个王位有多难坐。秦始皇用了十年横扫六合,但去世之后不到两年便江山易主;西楚霸王率领十八路诸侯杀入关中,才过四年便殒命乌江。——得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就凭他那微末道行,即便能胜得过项羽,难道还胜得过始皇帝?
——想要保住辛苦得来的江山,汉王须得再拔高一层,学会做帝王。
汉王也知道这事不简单,因此在确认项羽死讯后,他迅速调整好状态,随时迎接新的挑战。
数日后,北方有消息传来:鲁人虽知霸王死讯,却誓死不降。
汉王第一时间大怒,下令大军北上伐鲁。并放下狠话:破城之日,屠尽全城!
请注意:这里的鲁地,一非诸侯国,二非楚军势力,充其量不过是一群鲁地(此处指山东平阴县一带)百姓自发守城。数十万精锐汉军一到,必然灰飞烟灭。
事有蹊跷,汉王行军途中也在琢磨这事:到底是什么,让几万乌合之众获得了如此勇气?竟然敢公然与寡人对抗!思索了几日,到达鲁地后,他一改先前的咬牙切齿,下令扎住大军,亲率数骑前去城下察看。
一到城下,他就明白了:这鲁地昔日号称礼仪之邦啊,如今虽逢乱世,但尊礼崇道的习性未改。面对五十万大军压境,城中朗朗的
读书声和清朗的礼乐声不绝于耳,唯独不见哭泣。——这都是些自命清高的儒生,最推崇的就是为主死节,用屠城来恐吓自是无用。
“来人,速速取来霸王首级,寡人要亲自祭奠!”汉王用最完美的方式踏出了走向帝王大道的第一步。取来项羽首级后,汉王传示给鲁人看了,随后隆重为霸王发丧。当他想到早年二人并肩抗秦的情景时,更是痛哭不止。鲁人不吃硬却吃软,一见汉王“仁义”之名果真不假,全城痛哭纳降。汉王祭奠完霸王后,又将项氏一族全部赦免,并封项伯等楚国重臣为列侯。
对鲁人、对项氏,汉王无愧仁义之名,但这只是政治需要。一转过身来,他依然是那个奸诈之徒。
公元前202年元月,鲁地初定。齐王韩信见已无仗可打,自率齐军返回临淄,途中驻军定陶。汉王故伎重演,乘车驰入定陶军营尽收齐国大军,并带走了二员大将:曹参、灌婴。
那二人本是汉王嫡系部下,一见汉王来,二话不说拉着部队就上路(知道汉王为何敢两次孤身闯军营了吧)。正当韩信成了光杆司令,手足无措时,汉王返回洛阳后又颁下诏令: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自当履行前日诺言,即日起,大封功臣。
“封原齐王韩信为楚王,定都下邳。”
“封原魏相国彭越为梁王,定都定陶。”
“加封淮南王英布九江、庐江、衡山、豫章之地,定都六县。”
这三位在楚汉之争中出力最多,因此厚封之;除此以外,另封韩王信为“韩王”,张耳为“赵王”,臧荼为“燕王”,吴芮为“长沙王”(封地由衡山郡转移到长沙一带),这四位或为原先汉王所立,或为原先西楚霸王所立,汉王为了稳住整体局势,均予以承认。
以上是为汉王结束楚汉战争后分封的第一批诸侯,合计七位(若再加上闽越王无诸,其实有八位,但因闽中远居化外,因此未计算在内)。要说明的是:韩信虽名为“楚王”,其实只封到了淮北之地,即“彭城—寿春”一带,向东延伸至大海。从寿春起再往南去,便是淮南王英布的封地了。但韩信没有不满,一来,他手中已无军队,对此无能无力;二来,他的故乡淮阴正隶属于淮北楚地——这下能衣锦还乡咯。
于是韩信心甘情愿地离开齐地,赶往淮北赴任。到故乡后,他令人找来当日羞辱自己的那位屠夫,封之为中尉。众人皆好奇,韩信道:“当日我何尝不欲杀此人而后快,只因杀之无益,徒惹杀身之祸。之后我韩信忍辱负重,终于荣登大位,此人激励之功不小也。”楚人闻言,感怀于韩信胸襟广阔,无不叹服。
时年二月,韩信率领其他诸侯王,共尊汉王为天下之主:皇帝。汉王以无德无才为由,推却数次,怎奈群臣盛意拳拳,大有“汉王不作皇帝,我等就不活了”的意思,汉王“无奈之下”,当月于汜水北岸(今山东曹州济阴县)设坛登基,是为“汉高祖”。并封夫人吕雉为大汉皇后,封太子刘盈为皇太子,大告天下。
就此,继秦朝、楚汉之后,一个新的朝代登上了
历史舞台:汉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