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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有约丨王棘:无常


王棘,1993年生,山西省灵丘县人。写小说,作品散见《山东文学》《作品》《西部》《西湖》《山西文学》等刊物,短篇小说《驾鹤》被《小说月报》转载。




无常





1

曹亚军的死状很难看,那块坠落的水泥盖板整个压在了他的头上。据后来去帮忙把那块盖板抬起来的男人们说,他的脑浆都给砸出来了,和血混在一起,粘粘糊糊地涂在地上、盖板上,以及他自己的已经被压扁了的脸上,有几个人看到那幅画面后,当场就吐了起来。

那天他本来是在用三轮车从地里往回拉葵花杆,出事时他是在把堆得满满当当的车子往院子里倒,这是他当天拉的第二趟了,他老婆韩三女给他把街门开展后,站在院子当中指挥着,车子几乎已经全部倒进来时,街门的两个墩子上边压着的那块水泥盖板毫无预兆地跌落了下来,那块水泥盖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曹亚军的头上,将他从三轮车的驾驶座位上砸到了车轮下。韩三女几乎亲眼目睹了事故发生的整个过程,她站在原地,先是愣了一两秒钟,接着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她绕过车身,看到车轮下被水泥盖板压着的男人时,她的嘴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号之声。人们闻声赶来时,只见她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挂在脸上,双手不住地拍击着地面,她的嗓音已经哑了,“不当呢啊,不当呢,”她哭喊着说。

最先回来的是大儿子曹勇,他是在接到家里的电话后打出租车赶回来的。韩三女一看到儿子,手脚并用地从炕上爬过来扑在他的身上,又哀嚎起来,她说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注意到门墩顶上的盖板,“瞎了我的眼了,我没看到,”她说着开始扇打自己的脸;曹勇用了十多分钟才使她安静下来。曹勇今年二十六,已经结过婚了,在县城里开杂货店,他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了解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在村里长辈们的提点帮衬下,他开始张罗起父亲葬礼的事宜,联系买棺木、寿衣以及其他东西,雇流动饭店和鼓吹班子,骑着摩托去附近村子里向亲戚们报丧,这天晚上他几乎一夜都没睡。

小女儿曹丽是第二天上午回到村里的,她一进门就哭了起来,毫不避讳地扑在被放在一扇旧门板上的曹亚军的尸体上,任人怎么拉都拉不下她来。“哭吧,哭哭你爹哇,他平时最疼的就是你了,”韩三女从里屋走出来,俯下身子搂住闺女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滑过粗糙的脸庞,坠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中午,二儿子曹猛也从北京赶了回来,他是和他嫂子一起回来的,带回了一大堆葬礼要用到的东西——都是曹勇打电话让买的。吃饭时,韩三女看看二儿子,又看看小女儿,一想到这两个孩子都还没成家呢,她忍不住眼泪又滚落下来,掉进了饭碗里。

下午男人们在院子里搭灵棚,媳妇翠翠坐在炕上跟一个本家的婶子学着剪孝衣。韩三女觉得自己也应该找点事做,但却又理不清头绪,她从家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回家里,最后她将注意力定格在了堂屋里那扇旧门板上躺着的丈夫的身上,现在他似乎被遗忘了,她突然想起他还没换衣服呢——新买的寿衣翠翠已经带回来了——她走到院子里把两个儿子叫回来,让他们把他们的爹抬到另一个屋子里的炕上去,她把那身新衣服拿出来放在炕沿边上,出去打了一盆水,拿了条毛巾,然后她便把两个儿子推了出去。她上炕把窗帘遮了起来,又把门从里面拴上,这才开始为她男人脱衣服。她无法直视他那张变了形的脸,只好用一块布将其盖了起来。

2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一个她不愿正视的想法正折磨着她,“你的话应验了,”一个微弱而邪恶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他是被你诅咒死的。”不,不是的,她极力辩解着,然而她觉得自己的话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你还不如早点死了呢。”

她又回忆起她对他说出这句话时他那铁青的铁色,他的嘴唇瑟瑟地抖着,却没说出一句话,他的头越来越低,恨不得杵进自己的裤裆里去。

那是夏天的事儿了。锄完第二遍庄稼后还没歇几天,她妹妹让人捎来话说她娘又病了,她在跟男人商量过后回娘家去了几天。她记得她回去第五天头上,大儿子曹勇给他打来了电话,让她立马回家,他在电话里气愤地说他爹又耍起钱来了,“你再不回去,整个家当都要叫他输光了。”儿子在电话里说。

她回去的还是有点晚了,那时他已经输出去五六万了(这是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从墙头上跳进院子——他们从里面锁住了街门,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她进家后又哭又骂地将那群在她家炕上玩“推牌九”的男人们全都哄了出去。地上的烟头密密麻麻,锅边摆着几个没洗的碗、半捆挂面,窗台上的烟灰缸已经溢出来了,她一眼看到春天买的新炕布上多了好几个黑色的烫痕,一股烟味、脚臭味、汗酸味混合而成的难闻味道让她恶心得直想呕吐。他依靠在被垛上,眼睛里布满了一道道红血丝,不用细想她也猜得出来,他们白明黑夜地玩,估计这几天他都没怎么睡觉,院子里的牲口肯定也没往外栓过。他刚闭上眼睛,她便扑到他身上又是抓又是挠,他不还手,任她在他身体上发泄怒气。他也知道是他自己不对。

她稍微平静点后,问他到底输了多少。他不作声,闭着眼睛像是石化了一般。“你还不如早点死了呢,”她破口大骂道,“你怎么不把你那两个爪子剁了啊,你有没有想过老娘跟着你吃苦受累挣那点钱多么不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你二儿子已经二十四五了马上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岁数了,你一碰到那几块黑板板儿脑子就烧坏了吗?我才出去了几天,你说说,你的手就那么贱?我的命苦啊……”

那次大儿子曹勇也从城里赶了回来。韩三女想起儿子曹勇指着他骂了不少难听的话,按说就算老子再不对,儿子也不该骂他老子,可那时她却觉得儿子骂得好;她记得他至始至终都不曾抬起头与他们对视一眼,就连儿子的责骂他也全盘接受了。

那天下午王兴拿着借条来到家里,那上面写着她男人曹亚军的名字,还按了指头印,一共五张,共计四万五千块钱,两分的利息。她没忍住和王兴嚷了起来,“谁让你借给他的?你赚这种钱就不怕损阴德?”她越说越气,哭叫着把头往王兴身上撞,王兴身子闪到一边,她扑倒在地上,曹勇和曹亚军一起从家里走出来。王兴举着手说:“我可没动手,是她自己跌倒的。”

晚上二儿子曹猛从北京打电话回来,在电话里把他老子训了一顿。不论谁说他、骂他,他都一股脑受着,她知道他自己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可一想到他脑子发热输出去那么多钱,她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可她说出的那句话纯粹是气话呀,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一语成谶。

3

下葬那天,大儿子曹勇让她把他爹的那些衣服全都收拾出来,等一会拿到坟前烧掉。她发现两个儿子都没怎么哭;他们的心可真够硬啊,她在心里想,她估摸着很快他们就能从丧父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她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好事。她最心疼的是小女儿,她今年才十五岁,他在世时最惯着她,她一度哭得都快晕厥过去了,她有点担心她的成长会不会受到不好的影响。

都是些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最新的一件是前年曹猛回来时给他买的那个黑色褂子,平时他都不舍得穿,只有出门或是过年时穿几天;平常他穿的大都是两个儿子替下来不穿的旧衣服,就连他们学校发的校服他也拿起来穿,他经常说农村人有什么正经,只要不漏腚那就是好衣服。她忽然想到,他这一辈子都没好好享受过几天,因为她的笨,他甚至连顿可口的好饭菜都没怎么吃过。

直到第一锹土铲下去,落在棺材板上,她才第一次开始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她跪在地上,哭喊着问他:“你说,你这么一撇手走了,叫我怎么活啊?我怎么活……”她知道他在听着,她知道他肯定也放心不下,她越想哭得就越凄惨,后来该回去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强行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由几个女人架着她把她送回家里。

众人刚一走进院子里,天上就下起了蒙蒙的小雨,大多数亲戚怕这雨下大了,连中午饭都没吃就都离开了。鼓吹班子和流动饭店的人也走了,院子里一下子空了出来。她出去给牛添草,这几天都没往外栓它们,草添得也不勤——谁还顾得上它们啊。去年他把一百多只山羊全都卖了,买了这五只母牛,他曾信心满满地说以后就靠他们给老二买房子娶媳妇了……

“这两头黑白花的母牛肚子里已经有了小牛,得多给它们添些草料,”她嘟囔着说。

“你是怎么打算的?”说话的是她大哥韩京龙,她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的身边的。

“我不知道,”她说,“我心里乱得很。”

“我知道,不过这迟早是要考虑的,就说这几头牛,你一个人肯定照顾不过来;还有,你自己的生活,要是还留在这村里的话,你一个人种地也种不了,要是再找一个男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些牛只好卖掉了。至于我,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说。

“嗯,那我给你联系买家,你放心好了。”

4

五头母牛一共卖了六万块钱。

这天晚上,她当着儿媳妇翠翠的面把那些钱分成三摞摆在炕上,一家人分散着坐在她的周围,目光全都聚在了一处。

“这是卖牛的钱,”她挨个看了看孩子们,“我把它们分成了三分,你们三个一人两万。”

没人说话。

“老二和丽丽的我先给你们存着,也可以存到你们自个儿头上,”她把边上的一摞往前推了推,对大儿子和儿媳妇说:“老大,这是你的一份,你有什么意见没?”

“没,”曹勇愣了几秒钟,随后说道。

“至于家里的存款——说实在的,也没多少了,你们也都知道夏天的那事儿;剩下的那点儿都留着给老二娶媳妇,到时候老大你们也得帮忙,你爹没了,你……”她一说到那个人,喉咙突然像是被一团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眼泪再一次绝了堤。

韩三女头靠着被垛坐在炕上,二儿子曹猛手里拿着改锥和钳子,正在地上换插座,这两天他已经把院里的水龙头和老化了的电线都换成了新的,他说省得出了问题她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你爹在我跟前站着,他站在那儿对着我笑。”她说。

“你别胡思乱想了。”

“你们一走,这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你要是害怕,不如把姥姥接过来,让她和你作伴。”

“怕倒是不怕,他又不是别人。”

“放心,我会经常给你往回打电话的。”儿子说。

过完头七,孩子们全都走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还经常看到他的幻影,知道他的魂儿还在这家里。她不知该干些什么,坐在炕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天早已黑了;下地抱柴烧火,煮上一小碗挂面,就算是吃过饭了。以前只要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现在不行了,她在家里的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苦涩地回忆着过往的生活,直到筋疲力尽才爬上炕,衣服也不脱,就那样囫囵着沉入梦乡。早上醒来时,枕巾总是湿漉漉的。

她也曾试着去人多的地方,以分散注意力;她到麻将馆去看人们打麻将,到街上的闲聊的人群中去,可是她发现她一走到哪里,人们之间原来的那种气氛就发生了改变,她怀疑人们都在心里可怜她,甚至嘲笑她,而且她看着别人的欢乐总会联想到自己的凄苦,慢慢的,她不再往人多的地方凑了。她开始去王三女儿家,王三女儿和她一样是个寡妇,同时也是村里最虔诚的基督教徒,村里信神的人们经常在她家聚会。她跟着她们一起读圣经,唱神歌,最重要的是她们教了她如何祷告。“主会听到你的声音的。”她们告诉她说。

5

“你一个生活终究不是个办法。”韩京龙叹了口气说,“我们给你物色的这个男人,是你嫂子他们村里的,比你小一岁,腿上有点残疾,但不影响干活,而且他有工资,他和他爹都有工资,加起来每月有三千左右……这个人很老实——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也是个肯卖力气的主,让他们来这里和你把那些地种上,而且还有他和他老子的工资,一年算下来,不比你们以前那样累死累活偿得钱少,我问过他了,你要是同意了,他愿意把工资本交给你,给他留个抽烟钱就行了……你家老二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了,到时候去哪里取那么多钱去给他娶媳妇儿买房子……”

“那个人才走了一个多月,这么快就招来另一个男人,这……”韩三女吞吞吐吐地说。“孩子们估计也不会同意。”

“你不要考虑村里人笑话不笑话,”韩京龙一语道破她的顾虑,“至于孩子们,你不好开口,我替你跟他们说,他们应该也都能理解。”

两天后,曹勇给她打回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舅舅都跟他说了,他让她自己作决定。晚上她吃饭时,她又接到了曹猛从北京打回来的电话,他和他大哥像是约好了似的,说的话也相差无几,“还有,你也别尽想着钱,想着给我娶媳妇,我自己有手有脚,你多想想你自己,按你自己的意愿做决定。”他最后说道。

那个男人是开着一辆天蓝色的带窖楼的农用山轮车来的,车上拉着他的全部家当,还有他的老爹,她大哥韩京龙也坐在车前座上。他把车一直开到了她家街门口,他们下了车,韩京龙给他们作了介绍。他的名字叫赵高才,却是个矮胖墩;他老子留着山羊胡子,手里端着个烟锅子,看上去还挺精神的。

中午,她按照大哥说的炸了一盆油炸糕,调的豆芽粉条凉菜放的盐有点多了,不过她看到他吃了满满一大碗,老头子也吃了不少。大哥说,吃了这顿饭,就算是定下来了,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晚上他们睡在了一条炕上,老头子被安排在了西边屋子里。拉灭灯后,过了五六分钟,他先是伸过来一只手,颤抖着在她的身上摸着,看她没反对,他整个钻了进来,爬到了她的身上。

闺女以前每隔两个礼拜从学校回家一次,自从赵高才来家里后,她便改成了一个月或是一个半月回来一次,她宁愿去她大哥家里,也不愿回这儿来了。她看得出女儿不喜欢他,她心想这再正常不过了。

来家一个礼拜后,赵高才就主动把他和他爹的领工资的本子交到了她手里。他干活也很卖力,从来不用她吩咐。村里人都说她找对人了。

过年时,孩子们全都回来了,虽说谁也高兴不起来,但只要他们全都回到这个家里来,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一到初六,他们又都离开了。她送他们上了车,车开走后她还站在原地望着,直到车子出了村子,拐到村口那座大山的背面去,她才轻轻叹了一声,迈开步子朝家里走去。

她偶尔还能梦到曹亚军,不过在梦中他的脸越来越模糊了。



文字编辑:白海飞

文字排版:雁北人

图片来源:网   络

责任编辑:王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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