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旧寺庙里有东西。我小的时候就听村里人提起过,说那里有神,能满足人的愿望,只是要三跪九叩地拜上去让神看到你的诚心才可。怀着好山顶奇的村民刚开始还会凑个热闹,但山路高险,三拜九叩只为去看个究竟实在不值,于是走了不到一半便都折了回来。
后来有一个人为了病重的老伴上去过,只是听说他老伴的病是好了,他却从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天不出门。同村的人去问他,他也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跟人说。村民就觉得那里邪乎,寺庙里只怕藏着的是个妖怪而不是神仙。人们怕了,只把它当做个饭后闲谈说趣,再以后怕那东西怪罪,虽不至闭口不谈的程度,大多时候也不会公然谈论。
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石阶上,哼哼几声,不以为然。
“铮哥儿你别不信,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还能作了假?”元贵他们见我独自坐着,便知我不信这话,转过身朝我喊着,几个人围坐在店门口的大人也点点头,笑着调侃我是个不信神灵的人。
迷信...我撇撇嘴,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土,用从嘴里拿出来的草的尾穗指着他们:“管它有神还是有妖,也就你们信了”,我摇了摇头,继续想着父亲的病。
父亲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在年初的时候又不小心伤了腿,大大小小的病加起来让父亲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床上躺着,身体也一日比一日虚弱。母亲见我最近干活时总分神,便叫我歇几天,家里的事由她来操劳就可以了。
“父亲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这么想着,突然被元贵拍了拍肩。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铮哥,你又在想伯父的病啦?”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犹豫了一番还是说道:“伯父这病也不是很严重,这么久还不见好...是不是...”
“是什么?”我见他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问道。
“是不是撞邪了...会不会是山上东西在作祟”,说完他就低下头不敢看我的脸。
“那都是无稽之谈”我不耐烦地站起来,往河边走去。
“说不定那个东西真的可以救伯父”,元贵又在后边喊到。我没有再理会他,继续走着。他从后边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可以去问问福爷,也许他会告诉你什么”。
我顿了顿,不知为何我脚下一拐,转了个弯去了福爷家。
福爷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上去过的人,他不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也不是最有见识的人,相反的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村里大多数人都不怎么跟他来往,也只有好奇的小孩子常会跑来跟他玩闹。福爷白天在家里待着,晚上却常在那座山的山脚下坐着,手里拿着个烟杆,看向高处。我曾学他抬头看着,但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我有时会想:福爷看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山?寺庙?还是那个东西?
“吴家小子..吴家小子”,我正想着出神,突然听到后方有人唤我的名字,“你站在我家门口做甚呢?”
“福爷”我叫了句。他走近了些,身上的烟草味传过来,让我忍不住咳了几下。福爷见状灭了烟,将泛着黑的老旧烟斗别在腰间。
我的嘴唇上下动了动,又没了动静。
“你有啥事也不会来找我这把老骨头...看样子,是准备问我山顶上那个东西?”他看着我,那双微凹进去的眼睛让我有些不自在,因为我总觉得那像是死物的样子。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你这小子,平时不都不信这东西的吗?”他大笑着摸了摸胡子。我知道福爷不会告诉人关于山顶上的事,但我实在是太想让父亲好起来了,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也许就只能寄托于那个东西存在,说不定父亲的病会有转机。
于是我跪下来,希望福爷能告诉我一些事情。
福爷停下笑容,半晌没有说话,这让我的心里有些打鼓。他看着远处,眼神有些深邃。“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
几天后福爷过来找了我,他递给我一个猪胆,告诉我越王勾践曾尝苦胆,我若能有足够的毅力忍受了这苦味,便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在他要走的时候,我拉住他问山上是否真的有可以实现愿望的东西。
福爷看着我说道:“你若是信那便有,如不信那便没有”
我答应了他。
苦涩由舌尖散发开,这实在令我难以忍受。开始时我总想把它的味道压在舌底,但不到三秒我就朝地上吐了口水,几个星期下来也只有一些进步。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父亲突然咳出了血,我吓了一跳,母亲也有些吓到了,她呆呆地望着父亲,随即哭了起来。
“姆妈”我走过去轻拍她的背,“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啊”母亲哭道,“家里负担越来越重,这几个月你父亲也时好时坏,到今日...若有个万一...咱家可怎么办啊”
“...姆妈你先等等,我知道如何救父亲了”,我想到了山上的东西,便匆忙跑了出去。
我边跑边哭,父亲的咳嗽声和母亲的痛哭声在我耳边回想,我将苦胆掏出来一口塞到嘴里,苦味一瞬间充斥了我整个口腔。
很苦。但没有我心里苦。
月亮是深夜里山上唯一的路灯,周围寂静的可怕,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喘息声、细碎石子嵌入我额头的声音,还有我喉咙深处的血腥味。我抬起头,汗水夹杂着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在亮处显着,我不知道那是月亮上的,还是我心上的。
我跪在寺庙里向那个姑且可以称作神的东西祈求,它叫我以爱做交换,满足愿望的代价便是变成孤独的人,从此再也感受不到世间情爱。我心里咯噔一声,暗想这东西看来果然是个妖怪...但是在找到别的方法之前,这可能是治好父亲的唯一办法。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抉择时,那个妖怪开口叫我回去好好考虑。我慌乱地跑下山,去了福爷家。
我告诉福爷昨天的事情。他说我命硬,便早知我要去山上,也知道我能去山顶。二十几年前他跟那个东西做了交换,救了他老伴,所以他深知没有爱的感觉。给我尝苦胆不是为了让我有足够毅力爬到山顶,而是为了告诉我这就像没有爱的人日子一样,刚开始苦涩难忍,后来就变成了麻木的习惯。他想让我记住这种感觉,但最终如何选择,只能靠我自己。
“吴家小子”,福爷让我跟他去了那座山的山脚下,他坐在石头上抬手指向寺庙,眼睛微眯起来说道:“这条路,这座山...没有人再能比咱爷俩熟悉了”
我点头称是,毕竟是三跪九叩爬的山,山上的青石阶有多少都记得清楚。
福爷叹了口气,“以前喝酒回来,我老伴总会给我烧上一大壶热水,我就看她边骂我边给我擦着身子,那时候啊...心里都是暖暖的。自从我跟山顶上这东西做了交易之后,所有关于爱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弟恭友顺、父母关心,连我老伴给我带来的这种感觉也没有了,甚至于...我老伴好起来以后我该有的开心也没有,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他顿了顿,看着我说道:“吴家小子,有爱才有生活。我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老伴不会让我选择去做交易,同样的对于一个父亲来讲,他更希望你一生幸福顺遂啊”
回家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向福爷,他依旧坐在大石头上,那双因缺爱而如死水般的眼睛机械地眨着,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苍老了很多。
我想起小时候生病时,父亲背着我去医院,他和母亲总会亲亲我的脸颊,照顾我好起来。而父亲生病的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只想着神的事情,母亲便既忙着顾家,又要照顾父亲,隐隐有些力不从心。我心下懊恼,觉得自己并没有给父亲足够的照顾,也没有分担母亲的重担。
我想,人没有爱,是很可怕的事情。
我没有再想山上的东西,也如同福爷一样,对山上的东西闭口不谈。我回到了家照顾父亲,又帮母亲分担了一些家里的活,母亲闲下来时就扶着父亲到外面晒晒太阳,到了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吃饭聊天,我感觉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幸福过了。所幸父亲也渐渐好了起来,家里又其乐融融开来。
后来我便常去那座山脚下陪福爷坐着,再后来福爷去世,我仍然在山脚下看着那座寺庙。
人们常说我跟着福爷久了,他怪异的性子也被我学来不少。我并不大在意他们的谈论,因为我终于明白福爷看的不是什么山月景象,而是存在于缥缈世间的无形的爱。那是他所想念的,却又抓不住的。
福爷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大概世间并没有什么神,也没有什么妖怪,它只是我们心中幻化的一个事物,一个让我们在生活琐碎面前忘记去爱的障碍。你有所取需以爱换,我们将其他事物放在首位,却把人和人之间的爱推下神坛。
假救赎救一时,真救赎救一世。
我想真正救了福爷老伴的,也许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