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兴何易，常义何难
“老爷，这是前几日新进的茶叶，您尝尝。”
常老爷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知道了，放那儿吧。”
又过了小半晌，陆掌柜终于憋不住了“老爷，小二爷要回来了。”
常老爷喝了口茶，又吐了回去，摇了摇头，“这茶苦。”下人很有眼色的立刻把茶端了下去。“老爷，这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不但那俄国佬抢占生意处处得便宜，那清政府—”
“陆掌柜有些话不可说，这么多年了不用我再教你吧。下去吧。”
自发妻难产过世后，常老爷一直未续弦，这么多年来小二爷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为了所谓的延续香火家族枝繁叶茂死了一个大哥还不够吗？就连母亲和还出世还未足月的妹妹都一并葬送了？常家的第一位哥儿生来身体孱弱，常老爷派他出去历练，没曾想这大少爷结识了一位青楼女子，常家有祖训在外不可嫖娼，不可娶妾，这大少爷也是糊涂！铁了心要娶位风尘女子。被压回家后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宿又被家法伺候，断了和这位女子的所有联系。后来常老爷又逼着大哥娶了一位好生养的乡下女子，没曾想不到一年一场重疾带走了形容枯槁的大哥，只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小孙子给常老爷，小孙儿的母亲也在不久后消失不见。这大少爷之死动荡常家的根基，常老爷为了再要一个儿子，不顾妻子高龄，结果早产加难产彻底葬送了她们。小二爷虽自小聪明过人，常老爷却未曾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二儿子看似温顺其实骨子里的叛逆不羁常老爷比谁看的都清楚，所以当初小二爷执意要留洋常老爷也没有多加阻拦。
“小二爷，老爷在书房，最近茶叶生意不好做，老爷身体也不爽利，小二爷切不可气他。”
“陆掌柜的，我自有数。”陆掌柜看着小二爷一身洋装就连辫子也没了，穿着皮靴大步走向书房，摇了摇头。推开门，光线刺进来，空气中的浮尘颗粒在光河里肆意游走，常老爷坐在楠木椅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仿佛一尊枯树雕，枯老腐朽。“回来啦，歇几天就去城东的票号看看，多历练历练，这些年茶生意不好做了，以后估计还是得指望这些票号，我也不指望你能光宗耀祖了，别拖累了常家的基业，能让我安心闭眼去见老祖宗就行。”常老爷看了一眼满是洋人打扮的二儿子，刚想说什么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爹，我不想也不行啊，大哥死了，母亲也不在了，您孙子又还小，您可不得指望我。”“逆子！这么多年洋墨水就灌成这样！滚，赶紧，滚！”
光绪二十年三月间，蒲圻发生了件惊动朝廷的涉外大事件。
“老爷，蒲圻那件事……羊楼洞出现匿名揭帖，听说俄国阜昌茶商行商人被围了。”常老爷翻着账本，“为商不行不义之事！”，一旁的二爷笑了“官府和我们都心知肚明的，谁心里还不明镜似的，不就是本地商人与俄商竞争引起的。不出三月，清政府必发文书！严惩滋生事端之人，那帮老骨头好日子过多了！”“你这逆子怎么说话呢！”常老爷刚说完久咳不止，陆掌柜忙端上水，与老爷顺气。二爷转过视线望着远方出神。他们怎会不知，他们已经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之中，只能随帝国的命运一同浮沉。
十月间，小侄儿生辰，作为常家年轻的一带唯一的血脉，这场庆生宴排场不小，宅内觥筹交错名伶唱曲儿，宅外饿殍满地。常二爷在国外不是没听过国内形式动荡，百姓民不聊生，但真正看到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内心还是为之一颤，“粥再多施一日罢，争抢者一律轰出去。去城东票号，通知马掌柜有要事相商。”城东票号现由大哥的曾经的心腹马掌柜接手，常二爷自小和大哥要好，没曾想最后连大哥最后一眼都没见上，自然二爷对马掌柜有着特殊的信任。这马掌柜也是个人精，善于人情世故，手段常常剑走偏锋，唯独常老爷不是很受用他，准备让自己信任的陆掌柜以后助二儿子一臂之力，成为常家的左膀右臂，常二爷自然也是知道这点的，越是如此二爷越是不耐烦。“爹，如今形式动乱，各种生意都不好做，不寻求创新到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我和马掌柜商量，将茶生意缩减或是再减少成本，大力投资票号，供平民百姓门使用，缓解资金紧张问题。”常老爷转身背对着二爷思索了一会儿“这事我们同各方掌柜商量时细说，要我支持你也可以，你必须成家！张家小姐就很不错。”知道常老爷会逼婚的二爷没有多大反应，觉着也到成婚的年龄，也没有心仪之人，也不想在情爱上花费太多心思，便答应了老爷。
这成亲一事像是早就被安排好的，效率高得惊人，二爷刚刚松口没多久就一切妥当了，那张家小姐二爷曾经是也见过的，不是特别惊艳外貌，性子看上去不错，温柔敦厚的，是个会料理家事的人。如今真成了自己的妻子反倒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省的老爷子天天催婚，侄儿也多个人照顾。那张家小姐排行第四，人称张四小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嫁出门很多年了，嫁的也是个商贾人家。张家家境殷实，用张常两家强强联手来说不为过，颇有一种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势头。
自打张四小姐嫁进来，相处了些许时日后，常二爷对这位安排的妻子越发满意。这张四小姐虽是个深闺小姐，却不像平常小姐似的只会相夫教子，她读了很多书有自己的思想，这次同意嫁他也是听说常家二爷留洋回来，性格不似平常公子哥，这也许是她在这封建时代最后的出路，张四小姐参与的这场赌博，赌注就是她自己。常老爷老了，家中事务里里外外逐渐放手给常二爷夫妻二人。不出两年，便产下龙凤双胎，常老爷取名常中稳，常中欣。
“不好了，德法联军来了，老佛爷带着小皇帝逃往西安了！”常家较先得知此消息，常老爷卧病在床许久了，得知此事急得吐血，忙把二爷招来。“这是我最后交给你的东西，常家基业就正试交给你了，你们赶紧带着孩子去西安，留下常家的血脉，我一把老骨头就不走了替列祖列宗看着这常家的门户，管他什么洋鬼子我常先觉不怕！”常二爷眼中通红，像是被这事端急出来的又像是被常老爷气的，大声吼着：“一起走，又不是拖不动你一个人，您老倒好——，走啊！我还有帐和你没算清！”门外的陆掌柜看常老爷使过来的眼色带着一帮家仆，把常二爷拖了出去，“走吧，这场动乱结束了，你再来找我清账。”常二爷扑通一下在门外跪下了，这时院内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肃穆庄重之感，哭喊声咒骂声，各种东西倒下的声音，瓷器哐的一声摔在地下，不管曾经多名贵也成了累赘，二爷的媳妇张四小姐在外院尽力主持着这次逃亡，豆大的汗珠滚落她的脸颊，襁褓中的孩子也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哇哇大哭，小侄儿紧紧的拽着二婶的裙摆，这发生的一切都刺激着二爷的神经，二爷额头的青筋暴突，猛地对着门内磕了头三下响头起身离开，眼中满是红血丝。陆掌柜推门进去，老爷子一阵猛咳嗽，扯着沙哑的声音说：“你也赶紧走罢，跟着二爷赶紧走。”陆掌柜跪在床边“老爷对我有恩，如今危难之时我怎么能弃之而去！”“你一定要活着，不为你自己，为我活着，我不放心儿子，更不放心他身边的马福伙！”陆掌柜替老爷掩好被子，不等他说下边的话“我不会走的！”常老爷翻了个身背对着陆掌柜，房间陷入了沉默，不过多久陆掌柜轻轻的带上门离开了房间，屋内的常老爷苍满是沟壑似的皱纹的脸上，泪水缓缓流过……
“二叔，我好想祖父，我们离开家好久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马车颠簸，张四小姐摸了摸小侄儿的头“快了，我们不出一日就到家了。”常二爷缓缓的说“我们快回家了！”二爷像是有些变了又像是未曾改变。宅门外，陆掌柜站在门口，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看到远处有着常家标识的马车逐渐靠近才露出一丝笑容。“老爷在等你。”陆掌柜的背似乎更弯了些。二爷看着物是人非的常宅，踩着满是杂草的路，到处都是被抢夺的痕迹，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家中只剩几位老仆人，满目皆是荒凉。常老爷嘱咐了二爷几句就睡了，这几句话像是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似的。二爷现在又何尝不知曾经他的肆意叛逆都是老爷子给他的，如今他要顶起整个常家又是何尝容易。
“马掌柜从山东调回来的十几万两白银为何还不到！”“报！二爷，山东来的银子被抢了，伙计们都死了，马掌柜消失了……”那一刻，二爷心口一痛，强忍住痛苦，强装镇定安排“安抚家属给予补偿，从别处在调取银两，一定要秘密行事。”陆掌柜自荐，二爷沉默了一会儿，陆掌柜“二爷莫非是不信我？我定拼死把银两带到！”二爷突然走向陆掌柜，用力的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我信你，此去安全最重要，路线秘密安排好。陆叔，一定要平安回来！”陆掌柜手臂用力回应着二爷的话，无声的给予力量。
“二爷，马掌柜家属全不在了，一夜间人去楼空，他怎么对得起常家！他出生贫寒要不是老爷他早饿死了！”“二爷，外边百姓都要求立刻兑换出白银……”“二爷外边起暴动了……”“二爷，清政府要我们出钱对抗外敌……”张四小姐给二爷换了一壶接一壶的，茶越泡越浓，夜越熬越久。“爹，我对不住常家，常家不能在我手里中兴了。我准备把银子兑换给百姓，这世道为上商不易。百姓们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点银两是他们的希望，我想其他票号也会怎么做的。”常老爷用尽力气摔碎了药碗“祠堂跪着，想清楚再来！”
跪在祠堂半晌无言，抬头看常家列祖列宗，一片黑暗中只有烛火在摇晃，常家的未来该怎么走，二爷该怎么选，没有鬼神能给出回答。“二爷，不好了，老爷快不行了！”弥留之际的常老爷难得的透露出温顺，没有了威严的加持他就是个病弱的老头儿，希望儿孙满堂家族兴旺。“想好了吗？咳咳，这家业是常家祖辈拼死拼活打拼下来了，祖训不能忘，我也没办法再干涉你的未来了，陆掌柜是个可信之人，咳咳，这辈子我们的账是算不清了。” 一夜间常家挂满了白麻布。不久后陆掌柜平安赶了回来，陆掌柜第一次当众失态。看着一夜间巨变的二爷，陆掌柜很快恢复了状态，向二爷汇报沿路的情况和各地的经营情况。“二爷，你托我沿路托人打听马福伙的下落有消息了。”
没曾想那马福伙马掌柜竟牵扯出更大的往事，马福伙，有个远房妹妹，小时候走丢了被卖到了青楼，就是后来也不知马掌柜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他妹妹，更可笑的是最后他的妹妹成了大少爷要死要活想要娶的人，大少爷虽然不及二少爷聪明却也不是个愚笨的人，其间的弯弯道道也许只有马掌柜知道吧，马福伙当时可是天天和大少爷在一起的。至于马的这场谋划，也是蛰伏许久精心策划，就是为了慢慢摧毁常家的根基，夺取财产，奈何老爷子和陆掌柜实在难以对付。是什么导致他忘记曾经的恩情，是金钱，财富，地位还是旁人的蛊惑？这一切已无从得知，因为如今马福伙已经死了，被洋人的车撞到，当街死亡。他妹妹重操旧业，他家里人早分了财产分道扬镳无人替他收尸。闻者唏嘘，小家尚且如此，家大业大的常家光鲜亮丽下也不知曾经埋藏着多少丑恶的污秽，有忠心之人也有蛰伏许久的异端，真正提及总是会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最可怕的不是鬼怪精怪，而是那叵测的人心，贪婪的欲望，不能深究的人性。曾经的常老爷怎会不知？他早就看出马掌柜有端倪，可是儿子信任马掌柜，本就僵硬的关系他更不忍破坏，虽说想替儿子铲除异端却无奈找不出关键证据，只好指望陆掌柜能看住马掌柜，感知知自己时日不多，才会赶紧为儿子安排了婚事，自己百年后也好安心，可世事难料，常老爷还是抱着遗憾过世了。
从陆掌柜口中得知真相的二爷久久不能释怀，那一刻所有的回忆走马灯一样的在他脑中转动，大哥的亲切可亲，母亲的温柔爱护，父亲的严厉呵斥，陆掌柜的一丝不苟，马福伙的谄媚的笑……这一切仿佛半纸泛黄，半生荒唐。
“听说常家票号可以换银子了”
“这乱世，早换了好，不然这张清政府发纸不知道哪天比纸还不值钱呢！”
“常家老掌事的不在了，他家二爷就在败坏家业了！这常家撑不了多久”
“那二爷也是号颇有胆识担当的人物，可惜了在这世道！”
“掌柜的我们票号还能撑多久？”“为商要讲究诚信，常家小辈分尚且如此我们怎么能坏了规矩。”
……
“侄儿，中欣，中稳，拜见你们的祖辈，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
陆掌柜知道这乱世里，为商不义才能存活，但是他更不希望不义的苟活行商，这常家的家业虽是散尽了，却没有愧对祖宗留下的“诚信义”三字，常老爷早就知道二爷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常兴何易？常义何难？兴难，义更难！曾经辉煌的常家不在了，那空宅大院诉说着过往，祠堂不在香火缭绕，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起泛白的衣角，只有他不会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辈子所受的恩情还没有报答完，这是他坚守的义。
作者简介：
卢绵雯，2000年出生，江苏淮安人，现就读于运城学院，作品多发表于韶光杂志。
文字来源：卢绵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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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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