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夜游者的看和听


 


 

夜游者的看和听(三章)


 

◎→马 叙


 

 

 

 

 

 

 

黑暗中的城市

 

 

 

 

 

 

我很早就等待着天黑的到来。

有时我会从下午三时到四时就开始等待了。有时我从中午开始等待。更早的是从早上一吃过饭就开始等待。从早上一吃过饭就开始等待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这种等待也不理解,我有时想,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开始了这种无聊的等待?我从早点店出来,往单位去的时候,就开始了对天黑的等待。

我对白天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很清楚地知道我所对着的那些事物。但是,这是白天所给我的感觉。也只有白天到来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这种对周围事物的一种自信心。但是,很快地,这种自信心就消失了,代之以的是对这一天的到来的那种恍忽。我坐在单位办公楼的时候,有时看着外面的那些人或事物,我想,它们是真实的么?我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存在着的么?我的存在是真实的么。如果我的判断不准确呢?有时这么地想着的时候,下午很快地就到来了。

下午的到来,使得我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也因此知道天就将黑下来了。如果是三点钟,我只要再等它个三个小时天就黑了。如果是四点钟,则只要再等两个小时就天黑了。如果是五点钟,那么,离天黑的时候就更加地快了,往往一件正在做着的事还没做到一半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如果在办公室里,天黑的程序是这样地——办公楼是一直开着灯的,但最先感觉到的正是那灯光,就是说,两样是亮着,但白天的正常的亮光不知中被白炽灯的灯光代替了,这时看桌面,已开始感觉到灯光的中的金黄色的部分,尽管刚一开始这金黄色成份很少。紧接着开始出现了影子。如果这时有人在办公室中走动,就更加明显地感到影子的跟随。影子动起来了。接着,是电脑屏幕的亮度开始显现了。黑暗的速度越加速,电脑屏幕的亮度的感觉就越明显。这时再低头看自己的脚下,就会看到真正的黑暗了。就是说,当看到自己脚下的真正的黑暗的时候,天已经真正地黑下来了。再转过头来看门外,那门外的空间也已经一片漆黑了。真正的黑暗就这样到来了。这时至少已到六点钟了。这时,回想一天的经过,这一天是多么的漫长,但又是多么地恍惚。有时,会想,这一天,自己都做了什么?做了的那些事,会有痕迹么。有些事会有痕迹。但有些事就根本不会有什么痕迹,我就是回想它,也不再会想得真切,因为我真的想不起它的那些细节了。

黑夜的衔接就这么开始了。

接着的事是离开办公室。从二楼下来。因为楼梯的路灯的瞎掉,因此走到楼梯的拐弯时,就走在了真正的黑暗中了,看不到两边的墙壁,看不到脚下的阶梯,看不到自己的双脚的交错走动。但这段黑暗很快地就走过去了,时间很短,一分钟左右。但这是这个夜晚的进入黑暗的前奏。最先看到的夜晚中的建筑是市府大楼。它的大门被灯光照得透亮,使得它的夜晚失去了意义。但夜晚总是夜晚,一到了夜晚,它就是一个空壳。它的市委办公室是空的。它的市府办公室是空的,它的人大办公室是空的。它的政协办公室是空的。它的许多个局的许多个办公室是空的。这时的它,只有门口的保安。以及保在灯光下的投影。它面对的是三条街道:县前路、人民路、云鲤路。一离开市府大门口,阴影就开始多了起来:行道树的阴影、街面屋的阴影、广告牌的阴影、廖落的行人的阴影、自己的阴影。阴影最黑最深的是弄堂里的阴影。往弄堂的弄堂口看过去,黑黝黝的,过了一会,有一个人从黑暗的弄堂口中出现,那个人也是黑的,那是一种活动的黑,是一具活动的黑影,他从整个弄堂的黑暗里派生出来。很快地,他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中,那一边也是一条弄堂,他重新溶入了那种浓重的黑暗之中。他的出现与消失,使得县前路的阴影黑暗有了一种物与人的切换方式。我想,是他的出现与消失,使得我眼前的黑暗更加地深了下去。我现在可以想象,他摸黑走入了那条弄堂,他的行走带起了一种黑暗的声音,那声音在弄堂里扩散,消失,再响起,再扩散,消失。但他要在这条弄堂里走得多深?也许他现在已走到了他所要去的地方,或是一个朋友的家里,或是不到这里的任何一家,只是穿过整条长长的黑暗的弄堂,再去到他所要去的什么地方。

沿着另一条街(人民路)从一个叉口处拐到了云鲤路。出现了与这条路平行的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叫银溪。这是一条黑暗中的河流,河面的黑暗多于河面有亮光的地方。所谓的河面的亮光,是从河边住宅楼里的的有灯光的窗口倒映在水面的光亮。很弱、波动、隐约。两岸的树木加深了河面的黑暗。但这些黑暗还不算是最黑暗的河面。一直走,走过五百米,直到一个大拐弯,河面突然地全黑了。这拐弯处的岸边,原是一个小宾馆,但它很早就倒闭了,也许是做了仓库,原先的辉煌的灯光没有了,整座宾馆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我想,它的内部也会是黑暗的,它的每一个房间,都会是沉闷而黑。它的内部现在所堆栈的货物,加重了这黑暗的质量。它使得这座宾馆像一个久病的病体,内部盛满了恐惧和黑暗。而它所对应的这段河面拐弯处,也想应地有了黑暗的浓度。如果是白天,我能明确而清晰地看得到它的辽阔的水面上的一切事物的景象:细小的水波、水面的废塑料袋、随波逐流的枯枝、河水的不清洁程度,以及一只小机动船从远处发着“突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地驶过来,以及走在河岸上的一个背着大编织袋的拣破烂的老人。但是现在是夜里,这段河面是这条河流最黑暗的一段。我所看到的情景是浓稠的黑。但是,我仍然能听到一些声音。这声音不是指远处传过来的声音,而是近处的声音,即眼前身边的声音。这声音离我肯定很近很近。但是,即使这么近的声音,我也得竖起耳朵才能捕捉得到。而我即使能捕捉得到,也是瞬息即逝的,也许消失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再出现。而代之而起的是另外的一些声音。那又是另一种声音了。如果用排除法,那么我所要排除的是风声、车辆声、嘈杂的人声、机动船声。剩下的是河流的声音。但这声音,我无法确切地描述它,因为河面的平缓,河水的流动可以忽略不计,因此也不是河水的流动声。但它就是河流的声音。这声音隐约、飘拂、稍纵即逝。大多时候淹没在其它的声音之中。我每次走到这个拐弯处时,都会产生听一听它的欲望。但我大多时候是听不见它的。

从银溪的最黑暗的河段拐出来。接着到达的地方是有着许多座娱乐城的大街。这段街道的辉煌程度比市政府大楼更加地耀眼。声音也更加地嘈杂。这里最黑的阴影是小汽车底下的阴影。灯光从上面往下打,打在一排小汽车的背上,使得小汽车的背部发出冷艳无比的光芒。而我所看到的还有一排小汽车旁边的一个下水道的铁栅栏盖。这盖方形,有许多条状的空格。通过这许多的栅栏空格,往下就是这个城市最黑暗的下水道了。除了几条贯穿全城的宽阔的河流,这下水道就是这个城市的第二水系了。但是我不愿去想象它们,尽管它们流经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区域。我更愿观察和想象的是我所面对着的这座金碧辉煌的娱乐城。我的目光顺着小汽车的顶部往上看,就看到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它们的闪烁,它们的交相辉映,它们的浑身俗气,它们的铜臭味,它们的流光溢彩,构成了这座娱乐城的整体格局。这是享乐的场所。它把所有的窗子都做成拱门,然后涮是上金水,然后打上金色泛光灯,泛光灯的灯光方向从下向上,这样我在正面看它的时候,就看不到它的阴影了。但它的阴影还是有的,它的阴影在上方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它在窗子的拱门的背上部分。如果从金色大门往里,一层一层地往上,每一层都会有一条黑暗的通道,每一条通道都会衍生出无数个KTV包间。它们排成迷宫的样子。每一层还有一个大包间,这个包间坐着很多小姐。真正的夜晚开始的时候,包间里的小姐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减少下去。她们到了有顾客在等待的包间里。在那里,小姐有各式各样的坐姿:挺直着背、微弓着背、侧着身子、稍稍地倾斜着身子、翘着二郎腿、双腿并拢、双腿微叉、两手抱胸、两手相握。包间的光线要比娱乐城的外部暗许多,有时会暗得看不清茶点单子,即使把鼻子顶到单子上也还看不清。包间里的暗的反差不大,暗与更暗的过渡没有交接处,它们的过渡很模糊,像是一团微暗的蓬松的棉花。它开始了它们的暧昧的话语。包间里的黑暗在继续流动着,它们充斥着:大功率音箱的旮旯、沙发背面、茶几底下、点歌器旁边、麦克风内部、女郎的小腿间、顾客与女郎之间的小小的空隙间。女郎的手指在黑暗中翘着,它们来回地摸索着茶几上的水果、香烟、杯子、麦克风、钱包、打火机。包间内的流动的黑暗是外面的耀眼的霓虹灯的继续。继而是声音的响起。混响器把原本混乱的声音弄得更加地混乱。混乱的声音中有着女郎的口红、眼影、青春豆、钱币、挂件,以及秘密的文胸、秘密的贴身丝质小内裤。但是这座娱乐城的外部仍然是辉煌 而安静。金黄的大门上方有一个胖胖的带着双翅的小天使,他被泛光灯照得通体明亮,快乐而满足地望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有一对男女簇拥而出。我听到的对话是这样的:

“今晚的夜色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

“可不是么,一切都好呢。”

下面的对话接着就模糊不清了,包括他们的背景影,也很快地就模糊了不清了。他们会一路说下去,一直说到他们所应该到的地方,再继续在那个地方继续说,说下去。

我继续去的地方还有:建设东路、长乐路、宁康东路、宁康西路、云浦南路、鸣阳路、梅溪路。

我还在继续往另一处走——旭阳路。旭阳路一直延伸到海边。这是这个城市的最新的一条大道。它从双雁路的叉路口开始延伸,它的两边还是田野,但夜里的田野我是看不到的。我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感觉到它的开阔与存在。在这个夜晚,旭阳路显然是与银溪、娱乐城相对存在的另一个处所——至少现在我感到它还是属于另一处。另一处,因为它两边还有着田野,田野里还有着庄稼、虫鸣,还有着沟壑、土块,还有着稻茬、田鼠。但是我在黑暗之中看不到它们,我只有感觉到白天所看到过的那些事物。也因着它们的清洁,使得旭阳路显得同样的干净而宽阔。夜晚中的旭阳路没有灯火,没有汽车,没有人声。时间过去了很久,我听到一辆自行车的声音响过来。开始时那声音很细,细若游丝,渐渐地,清晰了起来。自行车的声音是从我的身后响过来的,慢慢地,就能听到金属部件的摩擦声了:齿轮与链条的声音、脚踏板与转轴的声音、链条与挡板的声音、前后轮轴承滚珠的声音、手刹的声音。这是在这时的旭阳路的唯一的声音,这声音离我越来越近,终于与我相遇然后再慢慢慢慢地远去。在相遇的的刹那间,我想看清他的背影。但是在这么黑暗的夜晚,我根本就看不清他。他要骑向哪儿?前面没有人家,没有其它的城市设施,再前面就是一条横向筑起的绵延的大堤,大堤外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的去向是个未知数。这个夜晚的旭阳路,显示着一“另一处”的静和未知。要是在白天,它与大海是断开的,但是在夜晚,它与大海是一体的。它与黑暗中的大海的衔接由黑暗本身来完成。黑暗使得它具有了无限度的延伸感。当自行车的声音渐渐地弱下去的直到完全听不见了的时候,周边的一切事物在黑暗中得到了再次的加强。我再次感觉到的是完全看不见的两旁的黑暗中的田野。我想象着田野中的一切细节。但是,这田野,将在新一年的到来之际消失。那时的旭阳路将是这个城市的旭阳路,它不再是这个城市的另一处。

这个夜晚,我所看所听的场景:市府大楼、银溪、娱乐城、旭阳路。我的黑暗中的感觉杂乱而清晰。我甚至能回想得起每一个细节。是这些细节,推动着我再次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个孤独的夜游者。

 

 

 

 

 


 

 

黑暗中的大海

 

 

一、

 

现在是零时十六分。我能看得见大海么?

我只能在黑暗中感觉大海的存在。

我的视线现在连一百米都看不到,因为我所居住的地方房屋密集,我虽然住在四楼,但是我住的这幢房子所面对的大海的那个方向有着许多更加高大的楼房密集地挡着我对外的视线。大海在我的住所之外三千米的地方。那么对大海,我现在只能对着它想象。从窗户里看出去,我只看到很近的一些杂乱无比的房屋。而我也只能从这些房屋开始。这些房屋的面积大约四平方公里。那么,从最前面的那幢房屋开始到海边,还有整整一公里的距离。而就是这一公里的距离,也几乎没人去走它。一次我到海边,只看到很少的几个渔民在海堤上走动。而他们是另一个村庄里的村民,与这座城市无关,与这座城市里的房屋无关。那天的阳光明亮,走在海堤上的渔民,把影子踩在自己的脚底下,影子跟着他快速地移动着。远处的海平面闪烁着叫人迷惘的碎光。我看着渔民走去的方向。他们从这端走到那端,走得很远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时间,直走到我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背影。我估计他们能完全看得到他们身后的这座城市,但是,他们与这座城市毫无关系。我从很远的地方看去:有一个人从海堤上消失了,第二个人从海堤上消失了,第三个人从海堤上消失了,最后,第四个人也从海堤上消失了。这四个渔民都从堤上消失了,他们肯定都下到了海涂上了。而我就此折了回来,走过三公里的路程,回到了我居住着的这座城市。那一天离现在两个月时间。

 

 

二、

 

现在是黑夜,我在黑暗中进行着写作。外面几乎是一片完全的黑暗,看不见星光,更看不见月光。只有楼房漏出的一点点灯光。现在那条海堤沉浸在黑暗之中,它不会有什么影子,因为它本身就是黑暗的。它的体积从黑暗中消失了。我估计,我就是走在这条长长的海堤上,我也不会感到它有多长和多高,如果不打灯,我肯定会有走在黑暗的空气中的感觉。这条海塘筑的时间已经有三十年了,我最近的一次白天在这条海堤上走过,因此我能在黑暗中感得到它的那个曾经有过的长长的缺口,尽管后来被重新修筑完好。但是,它的缺口还仍然埋在它的最深处。它的缺口,就是在白天,也是黑暗的,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曾经知道这个缺口。风暴的黑暗,只是沉在这个缺口的最深处与这个缺口深处的黑暗溶为一体,彼此不分.。而海堤内的那条河的河水,在黑暗里谁也休想看得清它。它与海堤平行延伸,海堤多长河就有多长,海堤多暗河就有多暗。在黑暗中的河,它不能映照海堤,也不能映照其它的事物。它只能在黑暗中存在、延伸。它有一个出口处:闸门。它到了闸门处,外面虽然是大海,但它也只能从黑暗到黑暗,因为外面的大海与所有的事物一样的黑。它的黑暗的河水从闸门处流出,进入大海时,会有一点小小的声音,不是喧哗,不是咆哮,只是小小的流动的声音,不响,但有一点,能听得到的一点。也因此知道它在黑暗中的流动。悉悉悉悉的声音。如果一个细心人,还能因声音的变化,感觉得到它出闸门时的小小的旋涡。

 

三、

 

这条黑暗中长长的海堤,它的在乐清的部分,我能说得出有那么几处:一是城区所对的这一段:胜利塘。十公里。另外几处的堤塘:合作塘。红卫塘。黄华塘。幸福塘。跃进塘。胜利塘:它的中间部分有一个抗台风纪念碑,碑体白色的,但在黑暗中看不到它,在黑暗中白色与黑色没有区别。在黑暗中所有的颜色都是黑色的。一九九四的台风,就在无边的黑暗中登陆。我在黑暗中感受那次的台风。当呼啸而至的台风掠过太平洋洋面到来的时候,它的轰隆隆的声音,以及高楼的震动,暴雨的倾泻,停电使得全城陷入最黑暗黑夜之中。

我在网上搜索到了如下的文字:

“8月21日22时30分,9417 号强台风在瑞安梅头登陆后直入瓯海,正面袭击乐清,沿海风速达40米每秒,内陆风速达37米每秒,风力在12级以上。17号台风正值农历七月十五天文大潮,磐石陡、胜利塘潮位高达7.4米,瓯江口潮浪爬高达11.4米。强台风带来大暴雨,平原普遍降雨200毫米~300 ,龙西砩头过程降雨量达675毫米,其中8月21日1天降雨量高达620毫米,造成山洪暴发。柳市河道水位升至5.90米、乐成6.19米、虹桥5.93米、大荆15.15米,均超警戒水位0.9米以上。大台风、大潮水、大暴雨三碰头,给乐清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此次灾害,乐清全市受灾人口达73.3万人,有301个村32 万人被洪水困淹。有3438户的10065 间民房被冲毁,有6846 户的25131间民房倒塌,有82400户的163210间民房遭损坏,校舍倒塌150间。死亡207人,重伤276人,无家可归者达5200人。洪涝海溢农田37.93万亩,其中成灾26.6万亩,绝收11万亩,损失粮食8840万公斤。仓库粮食遭浸水达5160万公斤。蔬菜、经济作物成灾2.73万亩;柑橘、文旦等水果成灾7万亩;淹死冲走牲畜12万头;水产养殖受灾0.9万亩;大小盐场受毁停产。 此次灾害,海塘溃毁173处计103.75公里,其中标准塘达33.75公里。全市输电线毁坏断电,电讯中断,冲毁路基路面354.3公里。黄华500吨级额货码头报废,船舶损失234艘。黄华、翁洋、南塘等镇,因海水涌入、涂泥进屋盖路,生活用水发生严重困难。乐清全市直接经济损失达22.11亿元。”

其次是其余的几段:合作塘。红卫塘。黄华塘。幸福塘。跃进塘。同样在一九九四年的十七号台风中受到了致命的摧残。

 

四、

 

但是,现在是一个平静的黑夜,它的黑暗在我的写作中平铺着。它毫无疑问是平静的。它没有喧嚣。对一九九四年的台风我一直记着它。但我早早地平静了下来。在一切都了无痕迹之后,只能在文字上翻到它:那次深夜的台风。现在,我猜测黑暗中的胜利塘的外面的海面:潮水正在缓缓地涨起。它的无边的平面在不断地抬高。在黑暗中同样地看不到潮水的来临。直到潮水涨到海堤底下时,才会有声音发出。那是潮水碰撞海堤的岩石的声音。是这个黑夜里在海堤上能听得见的唯一的喧哗声: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这声音一直到潮水涨到平潮时为止。但涨到平潮时,还会有声音。只是轻了一些。那声音:拂噜拂噜拂噜拂噜拂噜拂噜拂噜拂噜。拂噜拂噜。这声音再响到一直到潮水退去时为止。

 

 

五、

 

现在仍然是黑暗。

仍然是深夜的黑暗。

我的思绪仍然越过窗外,越过窗外黑暗的空间,逐一地抵达更远处的大海。

我的思绪得仍然越过那么些事物:大厦、行道树、建设银行、长途汽车站、国贸大厦、深港大厦、双雁路、金喜来登大酒店、人民医院、电力调配中心、旭阳大道、规划中的文化中心、规划中的滨海大道。

然后,继续延伸:河流、胜利塘、近海、岛屿。

这时的思绪的延伸,是缓慢的。它几乎不动。黑暗中的海,总是这样的,能远远地看到一丁点的渔火,那渔火几乎就要熄了。但是又亮起来了。海风阵阵吹来,吹在人身上,带着腥味的粘滞。皮肤与海风的小小的磨擦。对于黑暗中的海,我估量不出它的广阔。我也估量不出它的深度。那些在黑暗中存在着的岛屿,它们仍然一个一个地浮现在海面上,我看不见它们,完全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仍然存在在海面上,从近到远:桃花岛、坎门岛、楚门岛、西门岛、大横床、小横床、大麦屿、毛埏岛、江岩山、大乌山、小乌山、玉环岛、大门岛。这些岛屿,几乎完全处于黑暗中的有西门岛、大横床、小横床、毛埏岛、江岩山、大乌山、小乌山,这些岛屿的渔民,在夜里,大多时候都不点灯,或是很早就熄灯上床睡觉了。而沙港头码头,到了这时,也是一片黑暗。泊在码头旁边的那些渔船,在黑暗的海水中上下浮动着,有时这只船的船舷与那只船的船舷互相地不断地碰撞。海水的的声音,就从许多只船的船舷间升起,这声音然后再在黑暗中的码头的上空散开消失。那些岛屿,还有一种微弱的灯光,那是礁石上的航标灯,它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它使得海面的黑暗更加地黑暗。我想,再往外,往外二十公里,那是公海了。公海我还没到过。以前乘温州至上海的长力号轮船时是经过公海的,但那还不是真正算作到过公海。乘轮船永远不能算作出海,除非自己是那轮船上的水手。因此,我还是没到过公海。黑暗中的公海,它的无边的海平面,不管何时,都会涌动着不息的浪波。在黑暗中,它仍然是一波一波,波长会很长很长。一条船在其中,几乎是不存在。船的一丁点灯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会显得异常的绝望。上林村的怀要,就曾对我说起过在公海的情景。他驾的一条十吨的小船出海,三天之后,夜里,公海上突然起风。小船被抛在波锋浪谷。他说,真绝望,只抱着舵柄,一切都不管,一切都生死由命了。

  我作为一个海边人,我一直生活在这里,一直都面对着海。但是,我仅到过近海。只有在黑暗的时候,在深夜,对公海进行一次同样黑暗的想象。而我生活中的这座城市,真的与海已不再有丝毫的关联了。这座城市的夜,是辉煌的,它的许多灯火通明的场所,那些夜生活的场所,那一个又一个的娱乐城:金都娱乐城、金泰娱乐城、南马娱乐城、白天鹅娱乐城、乐申大酒店、喜来登大酒店、国际大酒店、新世纪大酒店,这么多的场所,都与大海无任何关系,它们使得这座城市与大海彻底地疏离。唯一有点关系是它们的餐馆消费中有着太多的生猛海鲜。

这座城市有着一条宽阔的直达海滨的大道:旭阳路。但它仍然与海无关。

 

 

六、

 

当我的思绪逆着出去的顺序返回,我最终回到了眼前的时间与眼前的黑暗中。我也与这个城市的许多人一样,我的日常生活,都不再与海有什么的关联。唯有我的写作,时常出现有关海的题材。我的诗歌与散文,写到过海。海在我的文字中出现时,我会在心里平静地回想:我与海,有过那么的一些关联。那也是一些在黑暗中写下的文字。只一次例外,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我坐在上林村自己的房屋的三楼,一边看着三公里外的海水的涨潮,一边开始写作一首长诗《大船》。那天下午,我写下这首诗的第一节:

 

……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一艘大船缓缓而航

它带着天空和流云的启示出现

带着全部的悲壮、无尽的往事出现

它带来了一个大海,一个时间的梦境

遮盖我的视线和书写,遮盖我的往昔和未来



而后的第二天,也是在白天,我继续写完了其余的七十多行。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黑暗中写下的文字有:诗——《大海,阶梯》、《掌舵的少年》、《黑帆》、《海平线》、《逼近群岛》;系列散文——《海边:人·事·物》。这是一些与海有关的文字。我在其中写到自己的内心,内心的波动,内心的沉郁,内心的空洞。也写到上林村,村民,我的父母,空难,风暴。我在写作中,还会想起曾经有过的十七号台风,台风中盐民的死亡。想起对台风的恐惧。一年四季,风暴过后是平静,平静过后是风暴。这一切,总是交叉着出现,交叉着来临。但海总是那样地广阔。既使在黑暗中,海还仍然是广阔的、不断地涌动着的。

 

七、

 

现在一切都是黑暗的。长堤是黑暗的。长堤外面的海是黑暗的。长堤里面的村庄和城市是黑暗的。风暴是黑暗的。海的广阔是黑暗的。一整个城市的沉睡的人们是黑暗的。我的内心是黑暗的。

现在仍然是黑暗。

仍然是深夜的黑暗。

我的思绪已回到了文字的内部。黑暗使文字显得杂乱无章,也使得文字有着它本身的黑暗。那首诗,《大船》,它的结尾是这样的:

 

大船向着大海的另一端抵达

一个梦境在我茫茫的内心落成

它比大海更大,比歌唱和闪电更虚幻

比时光更永恒、渺远……

 

这首诗是明亮的。但它是虚幻的,它的广阔使得我在这些年来不愿再想起它,因为我的生活是这么的杂乱无章。而更主要的是我的内心不再有着这种广阔的情怀。我的内心对应着眼前的这片黑暗。我的深深的晦暗与它是截然的相反。但是我在今夜,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想起了它,它是我过去的骄傲,尽管我在今夜是多么的晦暗!

现在是四时十六分。外面仍是漆黑的夜。一片的黑暗。我是这个城市的在这个夜里的通霄写作者。

我在黑暗中坐着,我在黑暗中感觉大海的存在

 

 


 

 

     黑暗中的村庄

 

 

 

     晚八点到来的时候,上林村就沉入了黑暗之中了。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看着村里的窗口一个一个地暗了下去。屋子前面的招库家的灯关了。善得家的灯关了。招国家的灯关了。屋子后面的顺六家的灯关了。艺宝家的灯关了。国全家的灯关了。怀泉家的灯关了。我七点钟就站在了这里,开始时我还能看到他们各家的一个个有着灯光的窗口。但在看他们的窗户的时候,看不到他们的整座的房子。现在,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整座的房子了。顺六家是二层楼。招治家是三层楼。贤德家是平房。招国、招库家是平房。左边的诊所是平房。招库娘的也是平房。看这些黑暗中的房子我不可能看得完整。它们都是一堆一堆的黑暗。靠我家房子最近的是招库娘的平房。它没有窗户。它也是上林村最早关灯的房子。

上林村的黑暗就是从招库娘的这座小平房向全村弥漫开来的。白天时,八十岁的招库娘碰到我时说,文兵啊,你回来了么。我说,是啊,我回来了。她说,哦,你回来了。她说完这句话就走远了。走得很慢,有点儿晃动。在夜里,招库娘很早地就入睡了。她的睡眠,带给上林村的是很快到来的无尽的黑暗。我看到一个窗户的灯关了。又一个窗户的灯关了。一个又一个窗户的灯关了。一座又一座的房屋随着招库娘的平房沉浸在黑暗之中了。白天时的那些色彩没有了,那些动静没有了,那些语言没有了。前面的一排房屋挡住了望向黑暗的大海的视线。前年还是看得到大海的,但现在看不到了。但大海是永在的,在黑暗中,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它是永在的。一排房屋挡住了它,但它仍是永在的。我能感觉到它在黑暗中的涨潮,涌动,喧哗。它对上林村,现在在变得有些远了。

母亲与父亲,都在房间里看电视。他们也是关了灯看。我只看见电视微弱的莹光从窗户里透出。白天母亲说,文兵啊,你们要多多回来,来看看我两位老人。母亲对我说这话,我知道自己来得少了,所以母亲对我说这话。现在母亲父亲在屋子里看电视。而外面是无尽的黑暗。我站在黑暗中,我仍知道上林村一角那些细微的事物。

这些年来,上林村一些曾经熟悉的人逐一地去世了。

他们是:怀友。顺治。国民爸。怀悟爸。建荣娘。怀德爸。顺尧爸。顺六爸。顺利。章人······。

顺尧爸很早就瞎了,日复一日地长年累月地坐在他自己的门口打草鞋,他坐在长凳的一端,把草鞋扎系在另一端,一下一下地打着永远也打不完的草鞋。怀德爸后面总是跟着一串小孩子。怀德爸怀里揣着很多的泥哨子。水鸭泥哨子。公鸡泥哨子。小鸡泥哨子。南瓜泥哨子。方形泥哨子。圆形泥哨子。低沉的。尖利的。高吭的。柔和的。他分完了怀里的,还会从墙洞里掏出来再接着分。分完了泥哨子,村庄的一角就会响起一片声音高低不一的泥哨子声。这声音会一直响到夜里。还有建荣娘会站在我家墙外很响地叫我母亲,出去一起串门。现在他们都逐一地去世了。现在的上林村比过去安静得多了。但安静又有什么好呢?一安静就会让我想起那些去世的人。他们的名字还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他们与上林村一起存在于黑暗之中。

离上林村右边一里的地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高速公路。这条是甬台温高速。它给上林村带来更深的黑暗。往高速路方向望去,那刺眼的灯光,使得更多的地方都陷入了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白天我从高速路下方的一方小涵洞穿过,才到达上林村。我在高速路的另一边,根本看不到上林村。在上占,在白溪,在上塘,在下塘,在环山,在矛洋,在这些村庄,现在都已看不到上林村了。现在能看到上林村的,是与上林一起被高速路隔在了另一边的村庄。在白天,我站在二楼上,所能看到的是以下几个村庄:江边。泽前。跳头。但其中几个村庄,又被另几座高房子阻碍了视线。这几个村庄,我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感觉到它们:上阮。上黄。田东。这六个村庄:江边。泽前。跳头。上阮。上黄。田东。它们与上林一起,沉浸在高速路左边无尽的黑暗中。那边是喧哗。这边是寂静。那边灯火明亮,这边沉寂黑暗。

    我在黑暗中还能感觉得到家门前的那块怀钳家的自留地。这块地现在种着青菜、葱、大蒜。白天时,地里的土刚被松过。青菜的长势不一,大蒜的长势也不一。葱也只点点露出在地面。父亲说,哪天怀钳不想再种菜了,也想到要盖房子了,我就再也看不到前面的那些地方了。后来父亲又说,很快了的,怀钳很快就会盖房了的。父亲说这话时,心情不很好。现在,招库娘的平房内的黑暗把整个上林村的黑暗深深地压着。招库娘的平房的沉在黑暗中的模糊的轮廓,让我感到自己简直是一个瞎子。就是白天的上林村,也让我成为了一个新的瞎子——我对上林已经逐渐地陌生了。真的,我已叫不出上林村大部分人的名字了。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记忆中的台风洪水
寻觅洁静海滩之南山海
大自然的声音
葫芦“哗哗”响籽,何其美妙的自然之声!
听秋
午夜听雨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