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诗

“......实用主义的年代，诗歌已经不再被人青睐，我不去勉强别人，独自在其中徘徊......”

此乃小友吴生，今日在朋友圈中发出的一篇文章，冠名为《缺诗的年代》。文章短小精悍，读起来虽然不算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却也清新明快、晓畅通达。字里行间，笔者流露着生在这个“缺诗年代”中的几分遗憾、几分惆怅。

我与吴生，因其公考结缘，有师生之谊。吴生家尊高堂俱事刀笔，虽非鸿学之辈，亦留门庭书香。言传身教承染日久，吴生亦甚爱文墨、偶为辞章。早年入泮采芹本硕连攻，又琼林鹿鸣顺利成公，春风得意鹤立鸡群。虽在弱冠之年，已是风华正茂、轩豁呈露。子之为文也，知事明理、才思敏捷，常常立意高远、直抒胸臆，语言峻峭犀利、煽情动人。若是针砭时弊之作，更是鞭辟入里、发人深省。故此，亦有往日同窗钦佩其才，称其为“临漳之文杰，邺城之才俊”，此等雅号何其高盛！

吴生涉于诗词之作，功夫时日之长短几何，吾未曾知晓。然数月间将其诗词上传网络频仍不绝，其意昭然，惟愿“清风明月留神韵，高山流水遇知音”。孰料事与愿违，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未曾有昔日同窗近日文友留下只言片语聊以慰藉，此等无人问津之尴尬，未免让这位少年才子心灰意冷，于是就抱定了一种岁月无诗知音难觅的遗憾。

吴生出身优渥自视甚高，少年得志人尽追捧，何曾受过如此此冷落凄楚？年轻人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固然是好，若是自恃才高独步风雅装腔作态则实为不可取。吴生诗作我多拜读，虽有佳句却略逊体统。也许是涉世未深之故，在我看来，岁月无诗之惆怅多少有些以管窥天。且不说如是感慨存有孤芳自赏式的沉迷陶醉，即便真有一些文采，怎敢目高于顶？或许大作面世，真有几篇博得了几声喝彩，可这种喝彩轻重几何，可曾思量？会否多半又是盲人看戏，听得咿呀声响后的一声惊呼！那台上艺人轻盈体态婀娜多姿、眸善睐顾盼生辉，翳者又何从知晓？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芸芸众生手捧诗词，大多皆为外行。“既然‘爷不深谙此道'，那么此间之热闹，爷就懒于一瞥”，此乃众人之心也。于是，吴生诗词门庭冷落也是题中自有之意。况且出庐投石之作能否步入大雅之堂还存有疑问！何须多言，自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仍将上下而求索”。不过，偶有几声喝彩，或可让年轻人增添几分笃定要写下去的信心，构筑自己惊风雨泣鬼神的精神家园。

我中华诗词学问之深真可谓玄奥洞远，其格律、立意、技法、韵味云云，规矩之多、理论之深、要求之高岂可轻及？正心诚意、苦思冥想、追古探源、揣度训诂、推敲权衡方能略知一二，岂能一蹴而就。如果只是鹦鹉学舌东施效颦，只能会贻笑大方了。

学兄停云舘主刘公漱石，天资聪颖，深沉练达，俊逸潇洒，容貌甚伟。雅量懿德、智识才学皆胜我百倍。吾见学兄，如高山仰止。今身居南国，立医道、通翰墨、精诗文，三界翘楚，名至实归！五岭之内两广之地，尽得其名。学兄少时，嗜学如命，诗词尤甚，同曹吾辈已是望尘莫及。追念逝波，每忆对床而卧秉烛夜谈，虽时隔廿载却历历如昨。公曾以原价十倍之资换得一部《诗词曲格律纲要》残本，潜心研读，一越八载，观若书卷，以其行草之隽勾花圈点心得体悟如龙蛇之舞，以其牵丝端毫之手摩挲掀翻汗浸纸背难发窸窣之响。十数年间，穷读诗书典论古今词话，而今诗词之作光华璀璨蕴藉馥腴难辨唐宋今人，已成此间高手。虽此，学兄从未有恃才傲物之狂狷，亦未有孤独求败之牢骚，虚怀若谷择善而从，仍颇付巨资从师高人。呜呼！以高人之高，仍觅高人以备其道，高高相学，千古美谈耳！高者之邀，定当烹茶煮酒，遂成兰亭之会；雅论诗词，共筑曲水流觞之谊。由是观之，今人诗词之作，岂会尽遭冷遇，杳无知音。

予亦有幸，承蒙吴生不弃，忝居师长之位，略授微业，一月有余。吴生聪敏，颇有精进，吾甚爱其才。及子供职学政，每有佳篇，常赏阅之。然其今日之喟叹，或可谓之真情实感，却不敢苟同为真知灼见。岁月无诗，怎可轻言？岂不闻“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邪？

诗词短章，乃文辞之灵妙，语言之精华，高雅之至如阳春白雪。既非下里巴人闫闾巷陌皆得传唱，更非桑间濮上暧昧之音风靡民坊，曲高和寡自是常情。涉足此道，须知人生有涯而学无止境。不经彻骨之寒，怎得梅花幽香。既然知音难觅，更应竭尽驽钝之力默默追求，唯此方可登堂入室，届时知音自现。

诚然，诗词才学若得长进，不仅须有三更灯火闻鸡起舞之勤奋，还须兼得庖丁解牛一掌千钧之技法，更重要的是要具备透气玲珑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天赋灵性。故而，追求学问之路，只要努力就好，至于能够达到何等高度，还需要有一种平和的心态。正所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吴生之言初为无心，可无心之言最见真心。真心存谬，当以矫之。孰为此举，我自当之。我虽率直，若非至信之人，以少年之鲁莽，怎可尽告。一番箴言，惟望吴生切勿再牢骚满腹矜情作态，要倾心向学力创佳作。

然则纵观天下之事，不可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吾若如是，则无异于吴生耳。师生同病，岂非天下笑柄。今慎思之，吴生之喟叹，亦并非无病呻吟。诗经小雅，起于民坊田野；唐宋词牌，传唱于市井巷陌；而于当今，诗韵词律还有几人品咂几人通晓。盖天下苍生，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梦中所愿，惟孔方兄耳。当世之世，诗词已经失去穿云裂石雕镂人心的刚劲与魅力，才情成了酸腐无能受人奚落的憨傻笑柄，这样的情形又让这个时代显得无比尴尬，一个缺少文化气息的时代是苍白的。回望古人，当有淡淡哀愁涌上心头，便会有“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的轻叹；若是意兴阑珊百无聊赖，亦会有“……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的幽怨。今人若有同遇，怎可道来？定当一声叹息：“唉，真是寡不菜菜”。说来好笑，也不知“寡不菜菜”这几四字书写是否精准，听音取义，权当这样写了。但相比古人那些“文词儿酸句儿”，想必今人更愿接收这种表达，因为它即调侃又戏虐，即实用又刺激。

此等“妙”语何解？细思量，不过是：嗅如水，嚼如蜡，视如荒丘，触如枯木；行之无趣，品之乏味，思之无聊，念之不必。将动辄止，欲说还休，犹疑难进，豫惕迟行。几经抬端提放驳杂徘徊，终归索然无味难经推敲。或意欲挥墨飞鸿，却又搁笔团纸，空发一声叹息曰：“噫欷，故人已去，此番又为何必？”率此之谓也。“寡不菜菜”，是一人感怀于他物后，心生记挂将欲所为，又无处着落顿觉空渺，旋又转念放弃的驳杂过程。此等意境若寻得诗词古意堪称唯美，而今之直白却甚觉伧俗鄙陋。心生寡意便直言其寡，此寡之寡，真乃寡的伤心也。

今之墨客骚人略有笃学好古之士，皆羡艳古诗词之美，虽耗尽肝脑方得效其美于万一。再过千年，今人亦作古人，“寡不菜菜”抑或成古语诗文。若后人效今之追古如今人之诚，所得如“寡不菜菜”之言，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汉唐强盛，文华璀璨；两宋富庶，墨客云集。当今天下，强盛富庶不下汉唐两宋，可是市井冷眼诗词的残酷无情真的压倒了寒儒草根的文思才情，若诗词俱为殿堂学者鸿学大儒之雅兴逸趣，岂非天下士子之悲，中华文明之悲。

我不禁想起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布衣穷生写诗，何尝不是”花间一杯酒，独酌无相亲”；在诗中陶醉，又何尝不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写诗之人，是多么的孤独。当今时代，写诗赠予自己欣赏之人,会不会被认为是附庸风雅，酸腐离群？正如吴生所言：写诗只能成为一种“完全的自我着迷与沉醉”。我想，诗人那种着迷、那份沉醉，大概是来自于对文字的精雕与细琢、吟唱与咏叹、推敲与回味。这是一份赤诚的浪漫，然而，这份浪漫，与这个时代显得有点格格不入。这个时代似乎没有时间去接受它、留恋它、向往它，完全让这些诗人一筹莫展。于是，诗对于诗人，只有“暗送秋波”似得默默赠与，然后在自我反复的品咂中，替对方陶醉在这唯美的境界里。于是，一份感动自然变成了两份、多份，任凭自个儿一身去消受，闭上眼睛就是梦，在梦境中寻诗，却又在这诗镜中惊醒。可诗人不愿惊醒。惊醒，一无所有，只有自己，孑然一身。

诗（也包括词，下面权且称诗），是古老中华的一种文明，我们真的不愿让这个文明远去，没有了诗的世界是可怕的，如同小鸟不长羽毛，女孩没有秀发，老人的额头没有褶皱。它是一种情怀。既是情怀，就没有矫揉造作，只有真诚，是人类真情的自然流露。在三千年前的蒙昧时代，我们的老祖先就已经有了“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品味一番，无非就是“我爱你”的古典表达。这些line不知可否追溯为诗的起源。传诵到今天，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文采，一种神圣的不可逾越的文化，一种教化万方的文明。可是我们今天人的诗呢？它在哪里？若是有，是否也能让后人万千思绪无穷隽永？或许也就剩下类如“寡不菜菜”之言耳。

    这个时代，人太功利了，不需要诗了，把诗看成了一种不能生成财富的废弃物，如同一片长满蒿草的瓦砾。然而，有谁去理会，就是这堆瓦砾，埋藏着整个民族的文化精髓。

  国家强盛了，更需要诗人。正如同人有了肌肉，灵魂更应该在。我们不能让灯红酒绿去代替汉唐的美景；不能让李清照的回眸霸王成为历史的定格；不能让赤壁怀古沦为东坡的绝唱；更不能用今日的“无情”去辱没远走千年的孟浩然，把对故人的轻易遗忘作为对情谊的终极诠释。

  我很难搞清楚，今天人们的激情哪去了，忧伤哪去了，意气哪去了。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无需表达了吗？难道都浸染在了那几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把人整的寻死觅活、快要疯掉的“废纸”里了吗？如果是这样，这几张“废纸”真的左右了世道人心，也成了这个社会共同的“佳人”，实在算是悲哀了。

  我真的很想回到那遥远而飘渺的古代。那个时代，坐的是牛车，走的是土路，看的是花香原野，唱的是边塞风情。人与人之间只有邂逅与偶遇，却没有迫近与窒息。而当今时代，人与人认得太真，离得太近，让人几近崩溃。在这样的时代，我已经对有佳人的出现，近乎绝望。终归，诗人还是诗人，诗人的佳人，还是诗人在精神分裂之后所假想的“情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