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薄酒别夤夜

薄酒别夤夜

新浪微博·别角晚水·

可杏绾相信,顾青酌一定不会死。因为裴宥年死了,她从此不再有软肋。

所以,她一定会拼命活下去,只为让他安心地走。

——她泅渡过漫长光阴来到江山之巅,如今已无人不敬她是帝王,可只有他记得她也曾是一位公主,他一个人的公主。

01

陛下就真的对襄王有那么大的怨恨吗?

杏绾刚为苍鸾殿添好金丝炭,转头便瞧见顾青酌坐在玉阶上,殿前雪色空茫旷远,像是要将她吞没。

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已有两个时辰,身侧案台上静静躺着的那一纸薄笺半点儿都没有避讳杏绾,被揭开封口后便再没放回去。这举动倒让杏绾生出一丝错觉,仿佛她们还是多年前襄王府中那双情同姐妹的至交好友,无论恩怨爱恨都能坦荡倾吐。

“襄王率军自漠北返京途中,百姓掷果盈车,山呼千岁,其声望较七年前清渡大捷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只知有襄王而不知有陛下,裴宥年一日不除,陛下之位一日不得安稳。”杏绾将余光从信上收回,暗暗攥紧袖中的手。自陛下登基之日起便在背地里指摘不休,如今更直呼襄王姓名,唯恐天下不乱,这群言官才是真正该死。

她不动声色地挡住案台,在顾青酌面前跪下:“陛下,快些安置吧,一会儿天色就该彻底亮了,您还得接见襄王呢。”顾青酌缓缓松开按住眉心的手,极轻地“嗯”了一声,她挑着眉梢,眼底却毫无温度,看得杏绾心里“咯噔”一下。

曾经患难与共、被她视为亲妹的瘦弱少女,如今已是大巍王朝万人之上的君主,女帝既坐于低处,她自然得跪着。

终究是不一样了啊。

“犒军酒备好了吗?”顾青酌站起身,拂落白裘上的乱雪。

杏绾悚然一震,良久才支吾道:“婢子以为,以为陛下您是……”

“玩笑话。”顾青酌接得很快,脸上甚至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是这宫中日子太顺遂,以至于让你忘了朕是皇帝,还以为朕仍是当年的青稚弱女,在同你说笑?”

“婢子不敢!”杏绾伏在地上不住磕头,“陛下自是金口玉言,可……可襄王对您……对大巍之心天地可鉴,请陛下三思啊!”

求情声戛然而止,顾青酌冰凉的指死死扼住杏绾颈骨,扼得她疼出了泪。

“裴宥年一个还不够,连你也想教朕怎么做这个皇帝吗!”疼痛令杏绾看不清顾青酌此刻的表情,只能听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阿姐,记住在你面前的是谁,不是我,是朕!朕从不拿人命开玩笑,更何况……”

顾青酌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是他的命。”

她颓然放开手,杏绾瘫倒在地,顾不得喉头烧灼般的疼痛,爬到顾青酌面前攀上她绣满十二章纹的皇袍,哑声哀求:“您尚且愿意喊我一声阿姐,为何偏要对襄王殿下赶尽杀绝?您明知他对您的心意,若不放心,命他永驻边陲便是,他为了您定是什么都肯的!”

“他肯,”顾青酌仿佛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他身后的赤阳军肯吗?从七年前清渡之战,他假传圣旨擅用国玺,私自领军直入长焱敌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今日。他倒好,一战天下知,朕的赤阳军却从此改旗易帜姓了’裴’!”

杏绾的目光忽然被点燃,抓着顾青酌的袖子,像是攫住了最后的希望:“原来您是因为那一战才对殿下生了嫌隙,您可知当年您御驾亲征,于国的确振奋人心,于他却是终日不安,生怕您年轻冲动,中了敌军奸计。后来那帮茹毛饮血的蛮夷仗着长焱遍地毒物几次三番侵扰,您果然按捺不住,误入陷阱,身中剧毒……昏迷前您是留下口谕不许他轻举妄动,但他怎敢拿您的命去和时间赌?他是为了替您夺解药才闯的敌营,并无半分异心啊!”

她本以为这番话会让眼前冷酷无情的帝王心生不忍,谁知顾青酌极快地抹下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那又如何?”

02

顾青酌想,杏绾或许比她更爱裴宥年。如若不然,为何素来温婉怯懦的女子会在被她一遍遍拂开后又一遍遍爬起来,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她的回心转意,甚至在她不耐烦地飞出一脚后依然挣扎着为他求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

不,不对,杏绾一定比她更爱裴宥年。她是一国之君,帝王之爱,自当雨露均洒,泽被苍生,怎能囿于一人?

顾青酌脊背挺得笔直,有那么转瞬即逝的一刹那,她脑中浮现出裴宥年的脸。他们已七年未见,在她心里,他永远光华耀眼。她想,他是不会怨怪她的,毕竟,她甚至从未开口说过爱他。

杏绾依旧在片刻不停地哀求,她看着顾青酌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又是一阵胆寒。她哪里知道顾青酌是因为想起裴宥年而笑,还以为女帝嗜杀成性,已近疯癫,心下一横,膝行上前哭喊道:“阿酌,你放过他吧!”

阿酌。多久没听过人这样喊她了?顾青酌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处,杏绾试图用旧时称谓唤起她的恻隐之心,可惜啊,裴宥年从不叫她“阿酌”。

那么,他唤她什么呢?顾青酌按住额头,殿外风雪似乎将经年的过往一并掩埋,任凭她如何溯回,都再难回忆起来了。

和裴宥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冷宫。她之所以能站在他身边,一切都得归功于十余年前的那场火。

那天说来也很有意思,漫天漫地的黄与红,烟雾像是从头顶灌下来的,她的眼耳口鼻一时间都成了摆设。那么大的大巍后庭,那么多往来奔走的宫女内侍,仿佛通通不见了似的。她想跑,可随之砸下的房梁将她的双腿紧紧桎梏住……万物都安静了,她凭借直觉扭头朝向内室,徒劳地伸出手。

冉妃还在里面。

就在刚才,顾青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挣开自己的手跑进火场,顷刻间便消失不见。她是那样烈性的女子,即便这些年谁都可以当面喊她“疯妇”顺道对她踩上一脚,冉妃也不曾有一时一刻弯下脊梁,就连赴死的背影都无比利落决绝。

顾青酌知道,冉妃是想救她的幼子,可冉妃又究竟知不知道,她可怜的儿子三岁时便溺毙宫池,她也正是因为丧子之痛言行无状,彻底失欢于帝,被褫夺了封号不算,还连同她仅剩的女儿一道没入冷宫,从此被所有人遗忘?大火里没有她的孩子,被她终日抱着逗哄的,不过是一只枕头罢了。

顾青酌极力躬起身子,从齿缝间溢出令人心碎的呜咽,她想喊冉妃回来,可一张口,呕出的全是血。那时她正年少,坍塌的房梁如一张大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去她的全部生机。不知过了多久,如回光返照一般,她忽然又能听到声音了,赶来救火的内侍们你一言我一语,极尖厉,极刺耳,却毫无焦灼之态,倒像是在说什么笑话似的。

一个问:“冉妃和公主的尸体找到了,烧得不成人形,瞧着也是凄惨,我真不想再进去了,那里面还有别人吗?”

一个答:“听说还有个小宫女,和公主同岁,是锦妃娘娘顾及昔日与冉妃的情谊,特地送来侍候她们母女的,她叫什么来着?算了,皇妃和公主的命都这般轻易地断送了,区区宫女而已。”

你来我往,漫不经心,人命当前,区区而已。

“青酌……那宫女,叫青酌……”不知是否幻觉,顾青酌觉得腿上一空,房梁像是被抬了起来,她冒着满头满脸的汗本能地往前爬,边爬边自言自语,“从今往后,我是青酌,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会活下去……”

腰间一紧,她被谁大力打横抱起,偏头望见裴宥年的当口,光明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这辈子从不信神,可裴宥年让她恍恍惚惚地想,原来神子惊临,是这个模样。

03

襄者,助也,赐予大巍唯一的异姓王“襄”的封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裴氏一族代代位极人臣,裴宥年先祖是大巍开国元老,功勋彪炳,父亲是抚远大将军,病逝后巍帝赐了半副天子仪仗,扶棺而泣,哀荣至极。而他自己更是少年天才,军功无数,尚未加冠便被封了王。这一路鲜花着锦,过于夺人眼目,明枪暗箭便也接踵而来。裴宥年自知裴氏并非真正皇族,行事处处谨慎,如履薄冰,因此这天进宫前,杏绾咋咋呼呼排出的那副凶卦,他原本是不信的。

杏绾是襄王府家生子,父亲通晓五行八卦,曾是裴老将军极倚重的家臣,不过比起亡父,杏绾显然要逊色不少,常一本正经地排出错卦,闹出不少笑话。自打有一回她将天象方位指错,淹了裴宥年好不容易养活的一顷兰花,裴宥年便不再将她的话当回事儿,只当是还她父亲为裴氏鞠躬尽瘁的忠心之情,在府中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这次只是赴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宫宴而已,这丫头偏要故弄玄虚,说什么天有不测风云,他此生的魔星将至,要他千万小心。

听到冷宫走水的消息时,他一口葡萄酿正品到回味处,按捺了许久,才没有当即显露不耐。走水之事与他何干,他只恨传话内侍聒噪,扰人雅兴,根本不欲理会,老皇帝也并未离座,只醉醺醺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怜的冉氏。”

冉氏?裴宥年执杯的手微微一抖,心头一阵发堵。后宫不会有第二位冉氏,裴氏也从未亏欠过他人的恩情。数年前,那个由他与父亲共同覆灭的敌国夜国,国主便姓冉。

他少年时,曾随父亲出征夜国,因自负聪颖,孤身伪装成难民潜入夜国国都刺探敌情,不料路遇盗贼,金银散尽,饥寒交迫中,恰逢夜国公主当街施粥,他迷迷糊糊地受了一饭之恩,这才撑到手下兵士来寻。此后不久,他探出夜国储备营地所在,与父亲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敌军。敌我有别,成王败寇,他无甚可悔,但在此后得知巍帝屠尽夜国,强占公主为妃,再想起当天街头,那位如长姐一般对他含笑点头的女子,终归心有酸涩。

如若不是裴氏领兵,夜国未必能败,那么那位公主大抵早已嫁与贤婿荣宠一生,不至于在大巍后宫饱受摧折,丧子疯癫,孤老冷宫吧?听说,随她一起历尽苦难的,还有她的女儿。

他被愧疚驱使着步入已是一片焦土的冷宫,内侍们掩着口鼻准备撤离,他实在瞧不惯他们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正想呵斥,却见地上横了两具尸体,登时怔住了。冉氏到底仍是皇帝的女人,若非寻到她的尸体,这群内侍再势利也不可能离开。所以,他终究是晚了一步吗?

火仍在烧,在场却已无人在意这余烬,纵使是裴宥年也无可奈何。他别过脸去,刚要离开,却在扭头之际瞥见了顾青酌——她的下半身都被房梁压住,极度的痛苦竟然没让这娇小的女孩昏厥,反而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察觉到他在看她,便也回望过来,抻着脖子,嘴唇翕动,发出无声的呼救。

这么多年,即使是在沙场之上,裴宥年也鲜少见过这样一双眼,每一寸目光都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呐喊着“我要活下去”。

身边随从劝他速速离去,说这里危险,他怎能“贵脚临贱地”,那两具尸体是相拥而死,定是冉妃母女无疑,火场中就算有旁人被困,也是他们命薄,不值得他以身犯险。

裴宥年从来都不是圣人,更绝非仁者,可顾青酌眼中的渴求让他鬼使神差地奔了过去。房梁被踢开,这孩子明明已经神志不清,可第一反应竟还是强撑着往前爬,他看得心头发紧,俯身将她抱起,而几乎是同时,顾青酌左肩衣衫滑落,烧灼的痕迹触目惊心。

裴宥年盯着她的左肩滞了一瞬,迅速按上她的伤处,狠狠一掐。刺骨的疼痛让顾青酌霎时清醒过来,她龇牙咧嘴地朝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怒目而视,却见他拧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像是刚刚确认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顾青酌当然不会知道,直到抱上她的这一刻,裴宥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杏绾的那副卦,而面对命中注定的劫数,他根本避无可避。

04

顾青酌再次醒来已是在襄王府。周遭一切喧嚣尽数散去,她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同立在床头的裴宥年大眼瞪小眼。他既不问,她便不答,谁先开口,算谁输。

窗外蓦地炸起一串鞭炮声,顾青酌万万没想到自己破功得这么快,那股熟悉的焦灼味道劈脸打来,她从床上蹿起,尖叫着扑进裴宥年怀里,她的动作又急又猛,裴宥年被撞得往后踉跄了一下,却并没有顺势放开她。

小丫头冷汗涔涔,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眼睛上,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怕”。裴宥年不自在地牵了一下唇角,拨开她的发,憋了良久,才拍拍她的背,低低道:“已经没事了。”

顾青酌伏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稍显笨拙的安抚,心想是她先开的口,可她并没有输。

年节将至,放鞭炮是再稀松平常的事,可襄王府自此再没见过火光,只因她说她“怕”。

她被养在府中,名为侍女,却由裴宥年亲自教以文武技艺,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再没有人敢把她当作蝼蚁肆意践踏,府中上下谁都必须尊称她一声“姑娘”,与她一见如故的杏绾更缠着她拜了金兰,昔日阴霾似乎已经是隔世之事,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快乐。

“可是阿酌,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杏绾敲着龟甲偏头问顾青酌,自打年前卜出那劳什子魔星,她的卦便越发不准了,也不知是为何折损的运气,千万别应到襄王殿下身上才好。

顾青酌凑到杏绾耳边,小声道:“阿姐,殿下的确待我极好,可我百思不解他为何待我好,再者,他如此厚待,却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以裴宥年的身份地位,越过锦妃直接向皇帝讨要一位宫人自是轻而易举之事,但这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她长到十五岁,见惯人情冷暖,从不敢轻言信任。

杏绾哗啦啦掷下一副卦:“你惯爱胡思乱想,平白给自己填了这许多烦恼,你瞧我十卦九输,何尝计较缘由?人心难测,别人如何待你,你如何报偿便是。”

“报偿”二字,说来轻易,真要付诸行动,却字字重如千钧。至少在裴宥年遇刺前,顾青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为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豁出性命。

那是巍帝春猎前的一个雨季,裴宥年奉旨勘探御围场,按往常惯例,他需驻扎至少半旬,确保春猎万无一失后方可回府。顾青酌知他因早年征战一身旧患,每逢雨季发作,十分折磨,于是借口自己初学骑射,对御围场心向往之,吵着非要跟随,裴宥年拗她不过,终是允了。

这天风雨如磐,顾青酌好不容易劝着裴宥年睡下,利箭便破窗而来,贴着她的鼻尖飞过——若不是裴宥年眼明手快将她一把按在胸前,她这条小命当场便要交代出去了。她脑中一团乱麻,趴在他心口一动不敢动,他倒立时有了主意,伸手抓过被子往她头上一盖,嘱咐她无论发生什么都沉住气别出来。

她眼前漆黑一片,屋外打斗声却越过风雨直击耳畔,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清晰可闻。她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听到裴宥年隐忍的吃痛声后跃下榻奔出门去。

随行的赤阳军这会子都像凭空消失一般,任裴宥年与那刺客缠斗许久都不见有一人赶来支援。裴宥年显然伤病复发,出手绵软,否则以他的本事早已取胜,可那刺客也不是个善茬,好像有铜头铁臂一般,如何击打都屹立不倒。顾青酌站在暗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俩,手中弓箭拉开,却迟迟没有射出。

弓箭是顺手从墙上取的,骑射也确实是初学,但顾青酌有把握,倘若射出这一箭,必能帮上裴宥年,因为那刺客的罩门,她再清楚不过。可是,如果她出手了……她低垂着头,雨水飞溅上她的眼睫,颤一下,又一下。

裴宥年挨了一刀,鲜血夹杂着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淌下,他与她明明隔得那么远,她却觉得那一刀像是扎在了她的心上。她再也忍不住,冷声道:“他罩门在足底!”说着,一箭极速飞出,那刺客不得已翻了个身,裴宥年长剑同时刺向他足底,只听一声闷哼,那刺客颠仆在地,惊骇地望向她:“你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05

顾青酌手心发凉,一言不发地站着,她等待着刺客和裴宥年当中的任何一人先开口,等待着自己隐藏多时的秘密被揭开,等待着她以为已经侥幸躲过的审判。

然而审判并没有到来,裴宥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手起剑落,当即割断那刺客咽喉。他使剑又狠又稳,好似方才节节败退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顾青酌呆呆地看着他向自己大步奔来,一时间忘了躲闪,被他三两步逼至墙角,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我不是让你别出来吗?为什么不听话?”他脸色苍白,右臂伤处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流血。她看得心焦,想要替他处理伤口,手刚探出去就被他按在墙上,没等她回答,他又紧接着问:“我教你诗书骑射,是让你保护自己的……”

“可我也想保护你!”她被钳制着,手上生疼,未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除了我自己,襄王殿下也是需要被保护的!”

裴宥年哽了一下,深吸口气,定定地凝着她:“哪怕,为此暴露身份?”

顾青酌绷紧身子,缓缓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听她声音干涩,俯下身子,抬起没受伤的左臂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肩,又抚了抚她的发顶,一贯冷清的面容里现出几分柔色:“我早就知道了,熙和。”

熙和……她想起来了,没错,裴宥年从来都不叫她阿酌,因为她从来都不是青酌。自这天以后,他于无人处,一声声缱绻如水地,唤她熙和。

青酌是锦妃给自己安插至冷宫的眼线随意起的名字,而“顾”本是大巍皇姓。真正的青酌,早在冷宫大火中化为一具焦尸,如今活下来的“顾青酌”,身上淌着的是和那位垂垂老矣的昏君相同的血液。熙和也并不是她的名字,熙和是她的封号,只不过自她随着母妃一道没入尘埃,再无人奉她做公主,而她的母亲,这世上最该爱她的人,一颗心早早地随她苦命的弟弟而去,直至死亡,都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明明……她的一切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她的母亲啊!

她握箭的手难以抑制地抖动着,按上自己的左肩,裴宥年刚才指的就是这里。她猛然明白了他当初的用意,她的左肩之上,有一个小山模样的红色印记,是在出生当日用罕见的药汁染上的,非大巍皇族不能有,他是在帮她遮掩,助她圆谎。

“我年少时曾承过冉妃娘娘的恩情,她的女儿,我不可见死不救。”

所以,他第一眼就认出她的身份,救她护她,仅仅是因为怜悯和歉疚吗?

顾青酌不知道忽然涌上心头的酸楚和怨气是从何而来,她用力挥开裴宥年的手,拔高了声音:“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待我好的原因?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救赎我吗?襄王殿下,你纵横捭阖这么多年,怎的还能如此天真?”

她舔着唇,挑衅地看着他,肩膀耸动着,仿佛生怕此刻脸上的表情不够恶毒似的:“你以为我为何那样怕火?你以为那场火是谁放的?是我!是我用药迷晕了真正的青酌,是我把她绑在火场让她即使中途醒来也无法逃生,是我害死了我的母妃……”

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在裴宥年随即的拥抱里渐渐化成呜咽:“我不想的……弟弟死时攥在手里的衣料只有锦妃宫中有,她害死他,把我和母妃逼上绝路仍嫌不够,还要派青酌来监视、虐待我们……我本意只想除去她,没想到……我不敢做熙和,不敢在日后同母妃在天上相见,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裴宥年静静地拥着顾青酌,等她宣泄完,才慢慢将她拉近,轻轻揩去她的泪:“那天,两具尸体是相拥而死的,也就是说,在最后一刻,冉妃清醒过来,洞悉了你的用意,她与青酌以那样的姿态死去,是为了成全你的自由。熙和,她没怪过你,她心里并非只有你的弟弟,她是爱你的。”

是成全吗……顾青酌愣愣地看他,又愣愣地去看地上的刺客:“那你呢?我都瞧见了,你分明可以一招制胜,却故意示弱拖延,其实你另有计划,对吗?”

裴宥年的温柔流淌出眸,早前他接到密报,朝中有人与长焱勾结,身份成谜。为保大巍,他故意散布消息,说自己手中已握有铁证,只等对方自投罗网,露出马脚。顾青酌动手时,其实赤阳军就埋伏在门外,只等他摸清刺客底细,一声令下,将其活捉。

“我帮了倒忙是不是?”他的小公主红着眼圈不敢看他。她认得那刺客是锦妃身边的人,是因撞见过他与真正的青酌私会,这莽汉生得五大三粗,脑子也不甚好使,为了炫耀张口便道出自身罩门所在,真青酌听者无心,她一个偷听的倒觉得罩门在足底很是有趣,竟记到如今。锦妃母族势大,父兄常年出使外域,与长焱密谋确是天时地利,若这刺客不死,人证在手,不愁扳不倒他们,可现在……

“不要紧,我会有其他办法的。他既识得你,就必须要死。”他覆上她的手,唇边带着着促狭的笑意,“熙和,我很欢喜。”

她关心则乱,以致连藏在不远处的赤阳军都丝毫没有察觉;她不顾安危,冒着被揭破身份的风险也要出手救他,他真的,十分欢喜。

06

裴宥年说,凡她所求,无有不应,在之后并肩前行的十余年里,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她要替冉妃报仇,他便助她肃清锦妃势力;她要拿回应得的一切,他便帮她夺回属于公主的荣光,到后来,她指着金光闪闪的龙座说:“把那个老头给我拖下来。”

这一次,裴宥年犹豫了。他们已经一路相携了前半生,他们理应继续相依为命地走完一辈子,但称帝之路,古往今来,都只能一个人走。

他舍不得放她一个人走,于是在逼宫巍帝前夕,备了壶他俩都爱喝的葡萄酿,趁她靥生醉态,握住她温软的手,眼里全是希冀:“熙和,做公主不好吗?那样,我就可以和从前一样护住你。”

有句话,在他喉头滚了又滚,终是没能说出口。那句话是,如若你做了皇帝,我们如何才能在一起?

顾青酌或许是真的醉了,要是在平时,她绝不会像此刻一般无所顾忌,反捉了裴宥年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一边摩挲,一边傻笑:“我要做皇帝,只有大权独揽,我才能做自己真正的主人,到时候,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碍我了。阿年,我做皇帝,我来护你,这不好吗?帮帮我吧,我只信你。”

她模样娇憨,恍若回到早年藏身襄王府中的时光,他的全部防线,在这一句“我只信你”中轰然坍塌。

除了权柄,顾青酌只信裴宥年,可一旦她当真坐拥天下,唯有权柄,才会是她的不可舍弃。

杏绾看着顾青酌卧进宽大的龙椅里,殿内烛火暗了下去,天亮了。

襄王即将入殿面圣。

她端着犒军酒,身子僵硬,如一座石像。事到如今,还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吗?如果可以,她愿意替裴宥年去死,可顾青酌要的偏偏只是他的命。杏绾不懂,陛下与襄王曾经那样相爱,怎么就走到了不死不休的这一步。

他们究竟是何时开始离心的呢?清渡大捷,裴宥年自知功高盖主,于是自请戍边,非诏不还,至今已七年有余。七年来,除了军报,从漠北传来的,只有他偶然的几封问安信,而每一封,都会被顾青酌扬进火中,化成灰烬。

大巍的陛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惧怕火光的小姑娘了,可裴宥年,当他遍身风雪地踏入殿中,杏绾悲哀地发现,他看向顾青酌的眼神一如往日那么赤忱。

多年未见,边境寒苦,却丝毫没能折损他的清贵,他隔着玉阶遥遥望着他的陛下,缓缓扯出个笑来。

顾青酌站起身向他走来,长时间的坐卧令她双腿酥麻,以至于她走得那样慢,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什么。

“你其实可以不来的。”她终于来到他的面前,默了默,伸手攫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与她对视。

他依然温柔地瞧着她,像是在极力往心里镌刻着什么:“陛下传召,怎敢不来。”

顾青酌抿唇许久,突然笑起来,笑得脊背都止不住地打战:“拿酒来。”

杏绾知道顾青酌是在喊她,可她怎么能过去?她怎么可以做得到亲手把鸩酒递给她爱慕了一生的男子?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甚至想将这壶鸩酒洒在顾青酌脸上,凭什么裴宥年要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她要站在顾青酌这边?

“杏绾,听话。”是裴宥年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哑。

杏绾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想起为什么了。离京前,裴宥年曾对她说:“陛下身边只有你了,你要听话。”

殿下,我只听你的话。

她脚步如灌了铅,顾青酌也破天荒地没有催她,三人在殿中奇怪地对峙着,直到裴宥年倒了下去。

07

尾声

鸩酒落地,一声脆响。杏绾打了个哆嗦,为什么?为什么裴宥年嘴角会溢出黑血?她明明没有动,他也明明没有喝……

顾青酌的身子也晃了一下,她慢慢软倒在地,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他们之间,鲜少有过这样亲昵的时刻。

她双眸无光,尽是空洞,难以置信般碰了一下他唇边的血迹,又碰碰他的手,问他的时候,茫然得如同稚童:“为什么呀,阿年?”

裴宥年手上染了自己的血,不敢触碰她,只勉力笑了笑:“我怕你……下不了手。就让我……最后一次……替你做回坏人吧。”

顾青酌抬手遮住眼,可她的泪,依然涌了出来。她拔下头上的凤首银簪,插入残酒中,再取出时,银簪已呈黑色。

“你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君主了。熙和……你做得很好……我很放心。”裴宥年的眼睛亮了亮,随后,永远地黯淡下去。原来到了生命尽头,他依然想让她陪着,就好像当年春猎,他其实并非真的因为拗不过才带她进的御围场,而仅仅是因为,他希望她能在他身边而已。他从来都不介意被她瞧见自己最脆弱的时刻。

最后的最后,他仍旧唤她“熙和”。她泅渡过漫长光阴来到江山之巅,如今已无人不敬她是帝王,可只有他记得她也曾是一位公主,他一个人的公主。

雪霁天晴,殿门大开,无数赤阳军俯身下拜。他们亲眼看见女帝是如何凉薄阴毒,对挚爱尚且如此,谁又敢再蠢蠢欲动,犯上作乱,做那个抛却性命之人?

襄王被赐死的当晚,苍鸾殿灯火如昼。

顾青酌掀翻了桌案,是这震响将杏绾惊醒。顾青酌服下了同样的鸩酒,尽管只有一小口,疼痛已足够将她的四肢百骸侵袭。杏绾颤抖着将她扶起,不明白她既然已经对裴宥年下了狠手,为何又要做出这般举动。

“你别怕,我不想死,我只是,想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感觉……”顾青酌神色灰败,抓上杏绾的臂,不住打战,“真疼啊,早知道这么疼,我就赐他葡萄酿了……”

杏绾鼻子一酸,低头却发现顾青酌因疼痛而掀翻的桌案底下,飘出一张又一张的纸,上面记载的全是延缓毒性的药方,历时七年,医者无数。原来当年,裴宥年潜入长焱为顾青酌夺药期间,不慎中了另一种奇毒,这些年,顾青酌从未放弃替他续命,可熬到今日,已是神佛无用。

赤阳军军心有异,她当然必须毁掉裴宥年的来信,不能留下任何证据。她要他安心养病,他却说要用自己的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她岂能答应?她连夜下了数道谕旨不许他回京,却反被他谎称急诏,即刻回朝,他以将死之身逼她赐死他,因为只有死在她手里,才足以震慑他已经不服管教的部下。

“阿姐……”顾青酌的手胡乱地在空中乱抓,被杏绾一把握住,她似乎安心了一些,喘着粗气道,“他教了我那样多,文武骑射用来保护自己,策论谋略用来保护子民,唯独没有教我,该如何保护他……他没教我……”

在杏绾温热的怀抱里,顾青酌终于痛哭出声:“阿姐,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御医姗姗来迟,在顾青酌身边围作一团,除了等待,杏绾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的阿酌,她的妹妹,她的陛下……生死未卜。

可杏绾相信,顾青酌一定不会死。因为裴宥年死了,她从此不再有软肋。

所以,她一定会拼命活下去,只为让他安心地走。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古代皇帝滥用虎狼之药宠幸后妃时,御医起什么作用
【阅读悦读丨小说】韩雪丽《凤栖梧》(七)
宫赋
《贞观之治》之李世民继位
【浮生·古风】年岁知故 文/倾歌
冷知识(21)殿下是什么意思?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