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奶奶的相片簿

老姨奶奶离开我们有三十多年了，她老留下的一册《丹枫精舍诗文稿》和千余张相片，常常勾起我的回忆，激起我的联想。

老姨奶奶姓罗字守巽,她出身名门，父亲是位学者，又是位出版家，家道还算殷实，结婚后, 丈夫在银行从事财会工作,收入也较高，虽然是在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 ，夫妇二人的小日子也算安稳。因此，在当时算是比较奢侈的“照相”，与她结下不解之缘。

照：相片簿二帧

老姨奶奶的老相片和四本相册原本放在一起的，但多年来无人整理，也无人能整理，旧照散落，新照堆积，册内册外虽照片累累，但显得十分杂乱无章，给人以留之无用，弃了可惜的感觉。恰巧《丹枫精舍诗文稿》中有一篇《题相片册》的文章，道出了这些相册和照片的来历，给了我们别样的启发。请看原文：

题相片簿

摄影之术其佳在如兰亭雅集，与夫金樽绮筵之盛会，瞬息即逝，一经留影，虽数十年之后展视，则当日之景，宛在目前，然而朱颜不驻，白发催人，使人回肠断气，生无限今昔之感者，也无过如此也！

予幼时之影，仅有四岁者一张，其后数十年间，所经过之十余都市及县城，萍踪所托，多曾留影，尤以执役沈阳图书馆时，假日必回长春、旅顺，八年之中，拍摄最夥。此时诸从昆季，多以摄影术相竟，是以园中室内，几于一动一静，均经摄入，故所积累累。

庚辰（1940年）之夏南旋，糊口江淮，疾病侵寻，炮火相袭，不遑宁处，无闲情及此。年来寂处白门，寓居仁和街，竹篱茅舍，俨然城市乡村，门无车马，室有琴书，为南旋后未有之安定。新春无俚，因出历年所藏之照，可存者列之于册，窗前灯下，穷三日之力，不顾春寒切肤，炉火向烬也。总计千有余张，排次既竟，展览一过。回顾近六年内，先伯父雪堂公即世，先君见背，长姐俪弟天亡，寄子绪祖侄殇于炮火……伯母丁太夫人以次，均困于辽东，消息不闻且年余矣！每一念及则魂梦为之不安。

嗟乎死者既永隔人天，生者复音书断绝，其能相聚一堂者，唯赖以雪泥鸿爪矣！对此历历前尘，岂仅回肠荡气，兴无限今昔之感而已哉。

丁亥（1947）孟春  守巽识于白门仁和街寄居之丹枫精舍

这篇散文首先表达了作者对摄影的切身感受，她用独特的“兰亭雅集”来比喻摄影的瞬间性和永恒性。第二段追述了她在沈阳的八年与堂兄弟们玩摄影的盛况；第三节则记叙了作者1947年发心整理编辑相片簿的经过，并对六年中失去多位亲人的悲恸。文章最后表达了作者对人生境遇的感慨和无奈。

重新检视老姨奶奶的相册，对文章所述有了更多的感受，尤其是对三、四十年代的“摄影”有了新的认知。文章说：“诸从昆季，多以摄影术相竟，是以园中室内，几于一动一静，均经摄入。故所积累累。”这里的“昆季”是指老人的堂兄弟们，这里的“摄影术”就是指摄影拍照的各种技能技巧，如选材、构思、构图、用光甚至暗房工作等……从这些老照片中的确能感受到当年的摄影爱好者虔心钻研，精益求精的良苦用心，也让我们欣赏到一些不错的摄影作品，这些都是值得当今摄影爱好者学习和借鉴的。现试举几例：

人像照

照一、二、三都是集体人像照。照一是一幅女士照，六位服饰华丽的女子错落有致地分散而坐，个个仪态端庄，但目光并不一致，各俱个性；照片的背景选用白色，突显了人物，这是一帧不错的艺术照。照二是一帧师生团体照，十几位学生和几位老师合影于校舍前，这似乎是一所早期的洋学校。年轻的老师面带微笑，而学生们表情不一，有的高兴、有的紧张、有的瞪着好奇的眼睛，那坐在地上的小娃娃一脸茫然。所有人都着中式衣服，或长袍马褂，或大襟旗袍，黑白相间，深浅交错，色调柔和，颇具美感。这是一张提黄的八寸大照（13.5*20CM），已达到照相馆拍的专业水准。照三则是用120相机拍摄的同仁照（6*9CM），这是一张同事酒会时抓拍的欢乐场面，人人满面笑容，个个手举酒杯，然而目光却聚集一致,在松散自由的坐姿中有了一点统一。照中唯一的女士安排在最醒目的位置，其实她就是相片簿的主人罗老太太！这三张照片完全摆脱了排排坐坐统一划一的集体照模式，可谓别开生面，有所创新。

景物照

照四、照五、照六是以景物为主的摄影作品。原照都是7*10cm的提黄照，可能是旅游中拍摄的。照四是以“抬轿”为中心的风俗照，二位轿夫抬着一位老者正行走在某风景区小路上，二位白衣女子远远驻足观看。这种在四川称作滑杆的交通工具，可能在当地难得一见，故引起了作者的关注，激发拍摄愿望。照五是一座斑剥的旧城楼，楼顶杂草丛生，墙砖残缺，尽显城楼的苍老与破旧。城墙上“大学眼药”、“老笃眼药”和“当”广告，说明了其时代特征。照片中三个模糊的人物，起了衬托城楼高度的作用。也许正是这城楼的苍老与破旧，激起了拍摄者抓拍的兴趣。照六是一张郊游照，是小学生们在春日或秋天到风景名胜地游玩时作者拍摄到的。照片的主体是一座古塔，塔身大部坍塌，唯底层与基座尚在，告诉人们它当年的豪华与雄伟。近处的大树与远方的小树林与古塔相映成趣。树下的孩子们与塔前的小朋友好似一条流淌的小河，他们的欢笑嬉戏，尽显生命之活力。

综合照

照七八

文章说“是以园中室内，几于一动一静，均经摄入”如果说室内的人物照是静的，那么园中的风景照就是动的。而照七至照十是人物与景致，动态与静止相结合的一组作品。照七是“北海九龙壁前”，照八我命名为“冬天的大树”。这些照片如其说是拍人，还不如说是拍景，人物总是那么小小的，而美丽的景色尽收眼底。这表现了作者既要“江山”也要“美人”的矛盾心理。在老姨奶奶的相册中，这类的照片不算少。正如她老人家所说“萍踪所托，多曾留影”。但笔者总感到这些照片不尽如人意，不知当时的相机和照相技术能否兼顾二者？抑或是摄影师“技低一筹”。当然，人物与景致结合的好的也有，如照九“西湖湖滨”合影，照十“中山陵前”等。

在老姨奶奶的照片中，有一些是重复的，也有一些是模糊的，还有一些未经裁剪的，由此推测这类照片是爱好者们自己冲洗加工印制的。老一辈的摄影爱好者都经历过这种尝试，开始时用店家冲洗的底片自己加印，进而自己冲洗底片……老姨奶奶的“诸从季兄”们一定走过这条坎坷之路，他们用相片留下了历史的真实与时代的痕迹，赢得了后来人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