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管锥编-周易正义》读书札记第二十八则
钱钟书论“祸福倚伏”
文/周敏
《管锥编-周易正义》第二十五则，正标题是《系辞（九）》，副标题是《祸福倚伏》。
先秦以降，百家争鸣，儒道两家各执学理，宛如天堑，绵延数千年，对中国文化思想影响至今。
《系辞》是儒家经典，《老子》是道家经典，然而，两家在“福祸倚伏”这个问题上的观点惊人的一致。
【《系辞》是儒家经典】
《周易》分为《经》和《传》两部分。
《易经》主要是八卦和由八卦复合而成的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有卦辞、爻辞为之说明，作占卜用。
《易传》是解释卦辞、爻辞的，共有十篇称为十翼。 翼有辅助的意思，意即辅助解释《易经》。 十翼包括《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和《杂卦传》。
《系辞》是《易传》中水平最高的一部作品，引用了不少孔子的论述，是先秦儒家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集大成。
【《系辞》对“祸福倚伏”的论述】
《系辞》下：“危者使平，易者使倾”；《注》：“易，慢易也。”按《系辞》下：“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谦卦：“彖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试译一下：
《系辞》下：“看到危险注意防范，消除隐患，会平安无事；事情简单会掉以轻心，反而容易弄砸”；《注》 ：“因为容易、简单，轻视、怠慢也。”按《系辞》下：“孔子说：“危险来自安享其成也；灭亡缘于厮守已获也，动乱乃贪图安逸太平也。”《系辞》下：“尺蠖蜷曲身子是为了伸展；龙蛇蛰伏形体是为了保存自己”；谦卦：“彖辞说：天的本性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地的本性是使水满了漫出来流到洼地去；鬼神的本性是损害盈满者而福荫那些空虚者；人的本性也是讨厌自满者而喜欢谦虚者。
【《老子》是道家经典】
《道德经》，五千言，是中国古代先秦诸子分家前的一部著作，为其时诸子所共仰，传说是春秋时期的老子（李耳）所撰写，是道家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道德经分上下两篇，上篇《德经》、下篇《道经》。此经以“道德”为纲宗，论述修身、治国、用兵、养生之道，而多以政治为旨归，文意深奥，包涵广博。
【《老子》对“祸福倚伏”的论述】
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保”；十五章：“保此道者不欲盈”；二二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四二章：“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五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七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试译一下：
第九章：“财物积攒过剩,不如适可而止；铁器太过锋利,难以保持长久”；第十五章：“懂得适而可止的人不会骄傲自满”；二十二章：“委曲能保全，弯曲能伸展；低洼能充盈，陈旧能更新”；第四十二章：“所以一切事物，减少了能得到增加；太多了会导致减少。”第五十八章：“灾祸啊，福气可能要仰仗它；幸福啊，灾祸可能就隐藏其中。”第七十七章：“自然的规律，不是很像张弓射箭吗？弓拉高了就把它压低一些，低了就把它抬高一些，拉得过满了就把它放松一些，拉得不足了就把它补充一些。自然的规律，是减少有余的补给不足的。”
【儒、道关于“祸福倚伏”的观点相同】
《系辞》讲安危、屈伸、盈亏，《老子》讲盈亏、损益、祸福，总不外祸福、穷通之理，都异口同声地强调，祸福相互隐含，相互转化，天地大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做人应低调、谦虚，富而不骄，贫而不馁，居安思危，二者的观点高度一致，充满了辨证精神。
钱钟书援引古籍说明，关于“祸福倚伏”的观点相同或相近，不分儒道。
【《文子-十守》】
文子，老子的杰出弟子。唐天宝元年唐玄宗昭封为“通玄真人”。文子留下来的宝贵著作是《通玄真经》，里面保存了大量老子的原始语录，与《道德经》相呼应——非亲聆教诲不能如此详实。
《通玄真经》的精华在于《十守》，它明确规定了人欲合于大道所应该遵循的具体行为准则；它以自然为戒，直指大道，展现了原始、质朴的自然道法。十守分别是：守虚，守无，守平，守易，守清，守真，守静，守法，守弱，守朴。
钱钟书在本则引用了其中的一句话：“天之道抑高而举下，损有余，补不足，……强梁者死，满足者亡。”强梁为性情暴劣、恃强凌弱之人。
【《越绝书》】
《越绝书》是记载古代吴越地方史的杂史，又名《越绝记》，全书一共十五卷。该书以春秋末年至战国初期吴越争霸的历史事实为主干，上溯夏禹，下迄两汉，旁及诸侯列国，对这一历史时期吴越地区的民族政治、经济、军事、天文、地理、历法、语言等多有涉猎，被誉为"地方志鼻祖"。
钱钟书在本则引用了该书《计倪篇》中的一句话：“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几，得有丧之理。”几是端倪的意思。
【贾谊《鵩鸟赋》】
《鵩鸟赋》是汉代文学家贾谊的赋作，乃贾谊谪居长沙时所作。此赋借与鵩鸟问答以抒发自己的忧愤，体现了老庄齐生死、等祸福的思想。全赋情文并茂，格调深沉，笔力雄健，一气呵成。
钱钟书在本则引用了此赋一句话：“忧喜齐门，吉凶同穴”，说《鵩鸟赋》“历举古事以明其纠纆回转。”意思是，吉凶像麻绳一样绞合回环；两合股曰纠，三合股曰纆。
【班固《幽通赋》】
《幽通赋》是班固突遭家庭变故后，对宇宙、历史、人生的思考，其中陈述了他的家族盛衰史，宣示了他发愤著述的誓言。从这篇作品中可以看出班固年轻的志向和早年的思想。《幽通赋》收入《汉书·叙传》。
全赋以抒情、说理并驾齐驱，笔力深厚，作者利用史学知识，大量稽古，“变化”、“倚伏”之例频出，波澜起伏，繁而不乱。
钱钟书援引的国外古今文献。
【希腊古文学】
古希腊哲人曰：“神功天运乃抑高明使之卑，举卑下使之高”。（钱钟书语）
【旧约全书】
《旧约全书》亦言：“谷升为陵，山夷为壤”。（钱钟书语）
【近世爱麦生】
近世爱麦生有《补损》（Compensation)一文，尤畅述正反相成，盈缺相生之旨，惜多游词，肿不益肥也。（钱钟书语）
钱钟书此则选取一个点——“祸福倚伏”这个人类普遍而永恒关心的问题，指出儒道两家观点若合一契，将儒道“打通”。儒道尚能融通，而况其他学派的门户之见和偏狭壁垒呢？！
一切抵牾歧出的学问均可融通，是钱钟书先生的一贯理念。
二〇一八年十月十五日
附录：《管锥编-周易正义》第二十五则《系辞（九）》
二五 系辞（九）·祸福倚伏
《系辞》下：“危者使平，易者使倾”；《注》：“易，慢易也。”按《系辞》下：“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谦卦：“彖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此《老子》重言不惮烦者也，如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保”；十五章：“保此道者不欲盈”；二二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四二章：“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五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七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文子·十守》云：“天之道抑高而举下，损有余，补不足，……强梁者死，满足者亡。”《越绝书·计倪篇》云：“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几，得有丧之理。”贾谊《鵩鸟赋》所谓“忧喜齐门，吉凶同穴”，并历举古事以明其纠纆回转。班固《幽通赋》所援“变化”“倚伏”之例更多。希腊古文学中好咏叹“造化嘲弄”、“鬼神忌盈”、“报应”，仅着眼于“易者使倾”、“福兮祸伏”、“损有余”，扬雄《解嘲》所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古希腊哲人曰：“神功天运乃抑高明使之卑，举卑下使之高”（He [Zeus] is humbling the proud and exalting the humble）；《旧约全书》亦言：“谷升为陵，山夷为壤”（Every valley shall be exalted, and every mountain and hill shall be made low）；庶与《易》、《老》相参。近世爱麦生有《补损》（Compensation)一文，尤畅述正反相成，盈缺相生之旨，惜多游词，肿不益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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