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十一
钱钟书论“修辞之反词诘质”
文/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一则《行露》,副标题为《修辞之反词诘质》。
本则钱钟书就诗经《行露》的两句诗讲解“修辞之反词诘质”。
【“雀无角”、“鼠无牙”的诸多悬疑】
《诗经-行露》中的两句诗: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余冠英的翻译:
“谁说那雀儿没有角?怎么穿破我的屋?谁说那耗子没长牙?怎么打通我的墙?”
钱钟书说:“按雀本无角,鼠实有牙,岨峿不安,相耦不伦。”
意思是,从字面分析,《行露》这两句诗好像怎么看都有毛病,疑问丛生,让人不得安心。
对“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的疑问是:麻雀头上本来就没有长角,那有什么关系呢,麻雀穿屋靠的是嘴而不是角;
对“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的疑问是:老鼠有牙齿呀,怎么有人会说鼠无牙呢?
钱钟书的按语,“岨峿不安”,是说诗意不妥帖,像小山一样犬牙交错高低不平;“相耦不伦”,是说不妥帖的两句诗用来作对偶也不伦不类。
【悬疑的消解】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两句诗怎么看都别扭,疑问丛生。然而,《诗经》是“六经”之一,又不敢轻易否定。
于是明清以来,一些学究总是设法消弭诗句的毛病,“或求之于诂训,或验之于禽兽”,以求自圆其说。
姚旅《露书》说,“角”应该读“禄”,是雀喙。王夫之《诗经稗疏》也说“角”是“咮”的假借字,也是雀喙。“角”是“喙”,不是头上长的角。雀有喙,即雀有角。
《露书》还说,有人认为齿和牙有别,以体积大小区分,小者为齿,大者为牙,这种说法也不对。“象以齿焚”(大象因为齿被火烧死),大象那玩意儿难道不大吗,尚且称“齿”而没有称“牙”,所以,以大小区分“牙”和“齿”不妥,齿就是牙,牙就是齿。鼠的牙齿虽小也是牙。
钱钟书总结说:“由此之说,则雀实有‘角’,亦如鼠有牙矣。”
毛奇龄《续诗传》说,鸟嘴长而尖,雀嘴短而钝(“鸟噣之锐出者,雀有噣而不锐出”),因此说“雀无喙”,即“雀无角”。
陈奂《诗毛氏传疏》讲《说文》有言:“牙,壮齿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牙是“齿之大者”。即:牙、齿有别,小者称齿,大者称牙,老鼠齿不大,因此说“鼠无牙”。
钱钟书总结说:“由此之说,鼠实无‘牙’,亦如雀无角也。 ”
也有验证于禽兽的:据刘延世《孙公谈圃》记载,有人不服气王安石说“鼠实无牙”,竟捉了一只老鼠来和王安石对质:“你看,老鼠不有牙吗?”。显然,只是牙齿的体积较小而已。
明清以来关于“雀角”、“鼠牙”的讨论有助于我们弄清问题。
麻雀喙短,而非不锐,所以能穿屋;老鼠齿小,而非不锐,所以能穿墙。但是,它却能给人以假象,人们因麻雀喙短而误判其无喙,即雀无角;人们因老鼠齿小而误判其无牙,即鼠无牙。
我以为,这样既可以解释雀能进屋、鼠能穿墙,也能解释为什么人们说“雀无角”、“鼠无牙”了,进而那两句诗的所谓毛病也就涣然冰释了。
【修辞反词诘质】
钱钟书通过训诂使我们理解了“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这两句诗其实没有毛病,随后,钱钟书以这两句诗为例,谈“修辞之反词诘质”。
什么是“修辞之反词诘质”呢?
钱钟书说:“盖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词质诘,以证其然”。我认为这是“修辞之反词诘质”的定义。
这句翻成白话就是:明明知道事情不是人们认为的那样,而用反词进行质询、诘问,并以事实证明事情真实的样子。
以那两句诗为例:
“雀无角”、“鼠无牙”,就是钱钟书定义所说的“事”,事情;“事之不然”就是“雀无角”、“鼠无牙”这种事情并不存在,不符合事实。换言之,雀儿并不是“无角”,老鼠也并不是“无牙”。
因此,反词诘质:“谁谓雀无角”,“谁谓鼠无牙”。
这个句子是否定之否定,“雀无角”是对雀有角的否定,“谁谓”又是对“雀无角”的否定。大家知道,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谁说雀儿无角,就是肯定雀儿有角,谁说老鼠无牙,就是肯定老鼠有牙。肯定雀儿实际上有角,肯定老鼠实际上有牙,用文言表达就叫“以证其然”。
回到明清以来学究们关于“雀角”和“鼠牙”的讨论。
一说,雀有角,鼠有牙。一说,雀无角,鼠无牙。从各自的角度看,均成立。
钱钟书说,从修辞角度,他赞成毛奇龄、陈焕的训诂,确认《行露》“雀无角”、“鼠无牙”是当时人的误判,训诂也应该论证人们为什么误判。“雀无角”实际上是因为雀喙短,“鼠无牙”实际上是因为鼠齿小,短和小都不易见,人们便误判为“无”。
钱钟书说,倘若雀喙本长,鼠齿诚壮,训诂确认雀有角,鼠有牙,那么,对其进行诘质就没有什么意义,充其量不过是辟谣、解惑,就不是修辞手法了。诗句的情味每每在于其辞藻、立喻和事实情形恰成反比例,形成对照。雀喙短而能破屋,鼠齿小而能穿墙,有误判才有诘质的必要,诘质的结果是纠正误判,以证其然。其然是雀喙短却锐,鼠齿小却锐,所以能穿墙进屋。
因此,钱钟书肯定“雀无角”、“鼠无牙”的训诂,而否定“雀有角”、“鼠有牙”的训诂。
【诘质对象的变化】
钱钟书本则还举了另外三个例子——
其一:《谷风》之“谁谓荼苦?”荼本苦,而诘问:“谁谓荼苦?”;
“谁谓荼苦?”的下句是“其甘如荠”谁说那苦菜的味道苦涩难咽,与我此际心中的凄苦相比,它简直如荠菜般甘甜。
其二:《河广》之“谁谓河广?”河本广,而诘问:“谁谓河广?”;
“谁谓河广?”的下句是“一苇杭之。”谁说黄河宽广,一条小船就能渡过去。
其三:孟郊《送别崔纯亮》之“谁谓天地宽?”天地本宽,而诘问:“谁谓天地宽?”
“谁谓天地宽?”的上句是“出门即有碍。”这句就是白话,无需翻译。
这三个例子应该也是“修辞反词诘质”。
然而,我以为这三个例子诘质的对象都是不容否定的事实,而“雀无角”、“鼠无牙”是人们的错觉,误判。这三个句子,诘质的目的不是否定事实,而是反衬、强调人的某种能力和感觉。
诘质对象变了,所以我想把钱钟书的定义换一种表述,即:
盖明知事之本然,而反词质诘,以示其不然。
用例三说明:天地原本很广,对其诘质,示其不广,是因为出门有碍。
【“修辞反词诘质”之范例赏析】
钱钟书举了汉《铙歌·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作为范例,说明“反词诘质”修辞的魅力。
这是一首汉代乐府民歌,是青春女郎对如意情人的誓言,诗的大意是----天啊!我要和你相爱,一辈子也不断绝。除非是山没有了丘陵,长江、黄河都干枯了,冬天雷声隆隆,夏天下起了大雪,天与地合到一起,我才敢同你断绝!
以下是钱钟书的赏析:
“譬如汉《铙歌·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试逐件责之于实。‘山无陵’乎?曰:阳九百六,为谷为陵,虽罕见而非不可能之事。然则彼此恩情尚不保无了绝之期也。‘江水竭’乎?曰:沧海桑田,蓬莱清浅,事诚少有,非不可能。然则彼此恩情尚不保无了绝之期也。‘冬雷夏雪’乎?曰:时令失正,天运之常,史官《五行志》所为载笔,政无须齐女之叫、窦娥之冤。然则彼此恩情更难保无了绝之期矣。 ‘天地合’乎?曰:脱有斯劫,则宇宙坏毁,生人道绝,是则彼此恩情与天同长而地同久,绵绵真无尽期,以斯喻情,情可知已。”
“山无陵”乎?“江水竭”乎?“冬雷夏雪”乎?“天地合”乎?——明知事情不会发生而反词诘质,以表示爱情的坚贞和恒远。
对于这首诗,钱钟书的解读和通常之解读有别:
通常之解读:
其一,山无陵,其二,江水为竭,其三,冬雷震震,其四,夏雨雪,其五,天地合。五种情况,五句排比,均处于同一层次。只有这五种情况发生,和相爱人的感情才会改变,表示爱情的忠贞和坚定。
清代王先谦《汉铙歌释文笺证》:“五者皆必无之事,则我之不能绝君明矣。”
清代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五:“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迭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
钱钟书之解读:
前三种情况处于同一层次,表示彼此感情深厚之至。然而,此三种情况虽罕见,但非绝不可能。
其一,“‘山无陵’乎?曰:阳九百六,为谷为陵,虽罕见而非不可能之事。然则彼此恩情尚不保无了绝之期也。”阳九百六,典故。道家称天厄为阳九,地亏为百六。三千三百年为小阳九,小百六。九千九百年为大阳九、大百六。出现天厄地亏时山势会崩塌,“山无陵”会成为现实;
其二,“‘江水竭’乎?曰:沧海桑田,蓬莱清浅,事诚少有,非不可能。然则彼此恩情尚不保无了绝之期也。”蓬莱清浅,典故。蓬莱,神话中渤海里仙人居住的山。蓬莱清浅喻变化极大,犹沧海扬尘。
其三,“‘冬雷夏雪’乎?曰:时令失正,天运之常,史官《五行志》所为载笔,政无须齐女之叫、窦娥之冤。然则彼此恩情更难保无了绝之期矣。”齐女之叫,典故。马缟《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晋崔豹 《古今注·问答释义》:“ 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答曰:‘ 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均说齐后为爱愤恨而亡,化蝉而鸣。
以上所述,天厄地亏,蓬莱清浅,时令失正,虽然千年一遇,但毕竟可能。因此,这些还不足以形容爱情的坚贞。
而“天地合”是“宇宙坏毁,生人道绝”即宇宙崩溃,生灵灭绝,此种情形比上三种情形更糟,属于极端情况,也是登峰造极之比喻。“天地合”,人类及生灵必尽灭,一旦发生,坚贞的爱情便随化而永恒了。人之想象力与此大概已是极限,不能出其右了。
对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夏雪,一般人认为绝无之事,钱钟书说“事诚少有,非不可能”。而“天地合”比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夏雪更进一层,已无以复加了。
对比可知,钱钟书的赏析更加细腻高明,析理尽致,不同凡响。同时可见,钱钟书所讲述的“修辞之反词诘质”运用得好,充满了力度和魅力。
二〇一九年一月二十二日
(注:篇中楷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一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一则
一一 行露-修辞之反词诘质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按雀本无角,鼠实有牙,岨峿不安,相耦不伦。于是明清以来,或求之于诂训,或验之于禽兽,曲为之解,以圆其说。如姚旅《露书》卷一:“角’应音‘禄’,雀喙也。若音‘觉’,则雀实无角而鼠有牙。或曰:‘鼠有齿无牙。’曰:非也,‘象以齿焚’,‘牙’不称‘齿’乎?‘门牙’,齿也;‘齿’,不称‘牙’乎?”王夫之《诗经稗疏》亦谓“角”为“咮”之假借字。由此之说,则雀实有“角”,亦如鼠有牙矣。毛奇龄《续诗传》谓“角”乃鸟噣之锐出者,雀有噣而不锐出。陈奂《诗毛氏传疏》谓《说文》:“牙,壮齿也”,段注:“齿之大者”,鼠齿不大。由此之说,鼠实无“牙”,亦如雀无角也。
[增订三]刘延世《孙公谈圃》卷中记王安石因《诗》句,遂持“鼠实无牙”之说,有人至“捕一鼠”与之质焉。
观《太玄经-昆》之次二:“三禽一角同尾”,又《穷》之次六:“山无角,水无鳞”,《解》:“角、禽也,鳞、鱼也”:“角”,又泛指鸟喙,无锐与不锐之分。窃以为科以修词律例,笺诗当取后说。盖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词质诘,以证其然,此正诗人妙用。夸饰以不可能为能,譬喻以不同类为类,理无二致。“谁谓雀无角?”“谁谓鼠无牙?”正如《谷风》之“谁谓荼苦?”《河广》之“谁谓河广?”孟郊《送别崔纯亮》之“谁谓天地宽?”使雀噣本锐,鼠齿诚壮,荼实荠甘,河可苇渡,高天大地真跼蹐逼仄,则问既无谓,答亦多事,充乎其量,只是辟摇、解惑,无关比兴。诗之情味每与敷藻立喻之合乎事理成反比例。譬如汉《铙歌·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试逐件责之于实。“山无陵”乎?曰:阳九百六,为谷为陵,虽罕见而非不可能之事。然则彼此恩情尚不保无了绝之期也。“江水竭”乎?曰:沧海桑田,蓬莱清浅,事诚少有,非不可能。然则彼此恩情尚不保无了绝之期也。“冬雷夏雪”乎?曰:时令失正,天运之常,史官《五行志》所为载笔,政无须齐女之叫、窦娥之冤。然则彼此恩情更难保无了绝之期矣。“天地合”乎?曰:脱有斯劫,则宇宙坏毁,生人道绝,是则彼此恩情与天同长而地同久,绵绵真无尽期,以斯喻情,情可知已。鼠牙雀角,何妨作龟毛兔角观乎?罗隐四言《蟋蟀诗》以“鼠岂无牙”与“垣亦有耳”作对仗,虚拟之词,铢两悉称,盖得正解。《大般涅槃经·狮子吼菩萨品》第一一之六举“葵藿随阳而转”、“芭蕉树因雷增长”、“磁石吸铁”为“异法性”之例;《五灯会元》卷一六天衣义怀章次载公案云:“芭蕉闻雷开,还有耳么?葵色随日转,还有眼么?”亦“谁谓雀无角?”“谁谓鼠无牙?”之类。禅人之机锋犹词客之狡狯也。别见《楚辞》卷论《九歌》。
[增订四]《全唐文》卷二六二李邕《秦望山法华寺碑》:“芭蕉过雷,倏焉滋茂;葵藿随日,至矣勤诚”;亦用《大般涅槃经》语,而不如禅家公案之具机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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