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论《列子-周穆王》之老役夫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四则之三

钱钟书论《列子-周穆王》之老役夫

                               文/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四则《周穆王》，共论述了六个问题，此为第三个问题——老役夫。

《列子-周穆王》有“周之尹氏大治产”一节，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老役夫旦旦为仆虏，夜夜梦为人君，如刘朝霞所谓“梦里几回富贵，觉来依旧恓惶”（《太平广记》卷二五0引《开天传信记》）。

——老役夫天天白天做苦力，却夜夜做梦当君王，正如刘朝霞所谓“梦里几回富贵，觉来依旧恓惶”。

钱钟书说，《列子》这个故事的奇思妙想是从《庄子·齐物论》谈论做梦与觉醒的六个字“君乎牧乎固哉”铺陈演化而来。

    “君乎牧乎固哉”是什么意思呢？

牧羊人天天白天放牧，夜间梦中做君王。但是，实际上，君王还是君王，与牧人毫不相干，牧人还是牧人，并没有如梦境那样变成君王。

      钱钟书还说，《列子》的这个故事从《庄子》“君乎牧乎固哉”六个字而来，但是，在他之前没有人发现这一文脉关系，也没有人指出这一点。

文章的妙处在于可以收缩如针尖麦粒，如《庄子》“君乎牧乎固哉”六个字，也可以放开成山河大地，如《列子》“老役夫”的故事。这是文人行文可以收放自如的一桩快事，其间乐趣可借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之语来表达：“不足为外人道也。”

《拍案惊奇》二刻卷一九也有类似的故事，区别在于，不说故事来源于《列子》，而说故事来源于《庄子》，并把故事里的“役夫”换成了“牧童”，好像已认定并表示《列子》的这个故事是出于《庄子》的那六个字。

钱钟书说，果然如此，即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那么，文人的智慧和感悟实际上是远远超出于学者之深稽博考的。

《列子》老役夫的故事告诉我们，两极相通，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往往梦想着最高层的荣华富贵。此类想法，可以贬之为痴心妄想，也可以褒之为穷则思变。

从大概率来看，老役夫的想法是黄粱美梦，将终为泡影。但凡事皆有例外，陈胜-吴广、朱元璋等发迹前不就是老役夫，他们不就是从社会最底层奋争而起的吗？！

二〇二〇年七月九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四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四则之三

老役夫

“周之尹氏大治产”一节，老役夫旦旦为仆虏，夜夜梦为人君，如刘朝霞所谓“梦里几回富贵，觉来依旧恓惶”（《太平广记》卷二五0引《开天传信记》）。奇情妙想，实自《庄子·齐物论》论梦与觉之“君乎牧乎固哉”六字衍出，说者都未窥破。隐于针锋粟颗，放而成山河大地，亦行文之佳致乐事。《拍案惊奇》二刻卷一九牧童寄儿事又踵而敷饰，有曰：“不如庄子所说那牧童做梦，日里是本相，夜里做王公。”不曰“列”而曰“庄”，又以“牧童”代“役夫”，似示《列子》此节本诸《庄子》一句者。果尔，则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矣。李商隐《过楚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彼老役夫与牧童亦心同此感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