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四则之六
钱钟书论《列子-周穆王》之真妄是非之辨
文/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四则《周穆王》,共论述了六个问题,此为第六个问题——真妄是非之辨。
关于“是非”的判定,钱钟书转述了《列子》记载的故事:
秦国有个姓逢的人有个儿子,……犯迷妄症,听到歌声以为是哭,看见白色以为是黑色,……以至水火寒暑,一切都被他弄颠倒了。……老子对逢氏说:“你何以知道你儿子得了迷妄症呢?如今天下众生遇是非而困惑,见利害而发昏,犯这类毛病的人比比皆是,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有病。况且,一人之迷妄不应该被全家排挤打击,一家之迷妄不应该被一乡排挤打击,一乡之迷妄不应该被一国排挤打击,一国之迷妄不应该被天下排挤打击。假如天下人都是迷妄者,究竟谁去排挤打击谁呢?倘若天下人的心都如同你儿子一样迷妄,你就会糊涂了,对你儿子是否患迷妄症就会感到怀疑了。”
《注》:“明是非之理未可全定,皆众寡相倾以成辩争也。”
——张湛《注》曰:以上故事是阐明一个道理,是与非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究竟谁对谁错是难以确定的,他们争论不休,是因为多数人的意见和少数人的意见相互排挤、相互否定。谁也不服气谁。
钱钟书就此分析说,人们评判真妄是非的根据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一家人意见大都相同,仅有一人不同,结果此一人自然因寡不敌众而败下阵来;同理,一家之于一乡,一乡之于一国,一国之于天下,小的不能战胜大的,少的不能战胜多的,只能被大的多的所战胜,这些是可以类推而知的。但是,这并不说明小的少的方面就一定是错的。假如天下人皆患“迷妄症”,“迷妄”这种情况就再也不会被否定,所谓“迷妄”就获胜无疑了。
钱钟书就此评论:
此明是非之争,定于众寡。
人之较量事物,复每以共言、众言者为真,而独言、寡言者为妄,觉众共之可信恃,优于寡独。
人们判断对和错,依据的是人数的多少,即认为多数人的意见是对的,少数人的意见是错的。
关于“真妄”的判定,钱钟书援引了另外一个故事:
《太平御览》又载:原始部落老百姓不穿衣不吃饭却喜欢睡觉,睡一觉就是五十天,他们把梦见之事当做现实,而把醒后所见之事认作虚妄。
钱钟书就此评论:
彼言实妄之判,本乎久促。
人之较量事物,每以长存者为实而暂见者为幻,觉长久之可信恃胜于暂促。
人们判别事情的真假往往以常见为真,以稀见为假。
在本则中,钱钟书还讲述了若干“是非之争,定于众寡”、“实妄之判,本乎久促”的例子:
1、古罗马大诗人霍拉斯在诗中写过这样的故事:
希腊一人患了精神分裂症,坐在空旷的房子里,自己产生幻觉,看见有男女角色在排演剧本,高兴地拍掌欢呼,赞叹不已;精神分裂者的好友们遍寻良医,终于将其医好了。恢复神志后,这个曾经的病人叹息道:“各位好友,你们这不是在救我,而是在杀我耶!”
2、近代一意大利人作诗,也有类似的情节:
有人犯狂妄病,自称登上宝殿做了国王,颐指气使,志得意满,他的朋友于是带他去就医治疗,他神志清醒后,恍然晓悟自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痛哭流涕:“你们这是杀我也!过去,我迷惑时,欢乐开怀乐趣无穷,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3、西洋诗文常常描写盲人一旦复明了,见到所娶的老婆奇丑无比,或看到爱妻与自己的下人有调戏、偷情等种种苟且之事,懊恼欲絶,反而愿意永远看不见,永远呆在黑暗里,免得扰乱了自己平静的心,其眼瞎看不见倒是他心情安乐的保障。
4、《宋书·袁粲传》记袁粲说:“古时有一个国家,有一条山泉叫狂泉。国人凡是喝了此泉水的都得了狂病,只有国王挖井打水喝,得以幸免。国人全部得了狂病,反过来说没有得狂病的国王是狂人。”
5、宋朝时,人们称“米芾”叫“米颠”, 《侯鲭録》记载苏轼曾经宴会宾客,米芾也在座,酒过半巡突然站起来说:“世人都说我米芾癫狂”,我想请苏轼来评判一下我米芾癫狂吗?苏轼笑着回答:大家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综上所述,《列子》所说“逢氏之子”及其它一系列例子都是以常见压倒稀见、以多数压倒少数来决定“真妄是非”的,是十分荒谬的!
不引进实践概念,不借助实践是无法辨别真妄是非的。这里有两句话必须提起:一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另一句——实践是检验认识真理性的唯一标准。
钱钟书此则札记写于文革时期,不知先生内心对当时绝大多数狂热之众把极少数理智清醒之人罩上“狂妄之徒”的帽子置于死地有何感慨!
往下,钱钟书又着手梳理文脉,指出《列子》“逢氏之子”的故事实际上是来源于《庄子·天地》: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
——三个人同行只有一个人犯惑,尚能找到目的地,是因为犯惑的人少;三个人同行有两个人犯惑,虽然辛苦费力,很有可能找不到目的地。是因为犯惑的人多了。而今,天下之人皆犯惑了,我虽有向往之地但已不知如何达到了。
钱钟书就此指出文脉关系:
实《列子》此节之所滥觞。即《列子》“逢氏有子”那段话实际上来源于《庄子》“三人行”这段话。
二〇二〇年八月二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四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四则之六
古罗马大诗人霍拉斯咏希腊一士患狂易之疾,坐空室中,自生幻觉,闻见男女角色搬演院本,击节叹美(qui se credebat miros audire tragoedoes/in vacuolaetus sessor plausorque theatro);其友求良医治之已,士太息曰:“诸君非救我,乃杀我也!”(pol,me occidistis,amici,/non servastis);盖清明在躬,无复空花妄象误之,遂亦无赏心乐事娱之矣(sic extorta voluptas/et demptus per vimmentis gratissimus error)。近代一意大利人作诗,谓有发狂疾者,自言登大宝为国王(sul trono),颐指气使(com- mandavacome un Re),志得意满,其友延医疗之,神识既复,恍然自知窭人子也,乃大恨而泣曰:“尔曹弒我!昔者迷妄,而吾之大乐存焉,今已矣!”(Voi m’avete assassinato!/col tornar della ragione/da me lungi se ne va/un error,ch’era cagione/del- la mia felicità)。机杼与阳里华子事不谋而合。西洋诗文每写生盲人一旦眸子清朗,始见所娶妇奇丑,或忽覩爱妻与忠仆狎媟等事,懊恼欲絶,反愿长瞽不明,免乱心曲,其病眼之翳障不啻为其乐趣之保障焉。盖与病忘、病狂,讽谕同归,胥所谓“难得胡涂”,“无知即是福”(Ignorance is bliss),亦即严复评《老子》第二○章所谓“鸵鸟政策”也。
“秦人逢氏有子,……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注》:“明是非之理未可全定,皆众寡相倾以成辩争也。”按“倾”即“倾轧”之“倾”,如《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欲以倾魏其诸将相”,逾越其上也。盖谓辩争之时,寡不敌众。逢氏子所以为“迷”者,以其如众醉独醒之特异,遂横被指目;苟尽人皆然,则此子不为“迷”矣。《庄子·天地》:“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实《列子》此节之所滥觞。一家之见同而一身有异议,众口同声,一喙莫置,与浑家争,不能胜也;一家之于一乡,一乡之于一国,一国之于天下,小不胜大而反为大所胜,可以类推。天下者,无外而莫大,倘遍天下尽“迷”,则不复有能“倾”、“胜”之者。《太平御览》卷四九○引“孰倾之哉”作“孰正之哉”,乃不顾张注“相倾”,未解文意而臆改耳。又按本篇上文记古莽之国,“其民不衣不食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当与此节合观,皆造微之论。彼言实妄之判,本乎久促,此明是非之争,定于众寡。人之较量事物,每以长存者为实而暂见者为幻,觉长久之可信恃胜于暂促(To endure is to ensure),如《大般湼盘经·序品》第一所谓“亦如画水,随画随合”,《金刚经》所谓“如露亦如电”。古莽之民常眠暂觉,宜其以梦事为实。人之较量事物,复每以共言、众言者为真,而独言、寡言者为妄,觉众共之可信恃,优于寡独(Majority makes meliority),如《淮南子·说山训》所谓“众说成林,三人成市虎”,禅家所说“一人传虚,万人传实”(《五灯会元》卷七灵佑真觉、卷八东禅契讷等章次)。逢氏之子孤行特立,形单影孑,宜其被“迷罔”之称。《宋书·袁粲传》记粲谓周旋人曰:“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宋米芾有颠怪名,《侯鲭録》记苏轼尝宴客,芾亦在座,酒半忽起立曰:“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子瞻。”轼笑答曰:“吾从众!”枯立治述人曰:“吾断言世人为狂,而世人皆以我为狂,彼众我寡,则吾受狂名而已”(“I asserted that the world is mad,”exclaimed poor Lee,“and the world said,that I was mad,and confound them,they outvoted me”)。皆即所谓“苟举世皆误,则举世不误”(quand tout le monde a tort,tout le monde a raison)。逢氏之子,所遭正同。此本常理恒情,日由之而不自知者。《列子》欲齐物论,乃二氏之结习,不必与校;若其推究显真辟妄之辩、申是绌非之争,每不过如众楚之与一齐、十寒之与一曝,则又洞究人事,未容抹摋焉。
【增订二】“苟举世皆误,则举世不误”;此随风逐流之“吾从众”也。《管子·君臣》上:“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虽有汤武之德,复合于市人之言”;此集思广益之“吾从众”也。貌同心异,人事固非一端可尽矣。
【增订四】德国古小说中人自言被“狂易”(Tollheit)之目,与世抵牾(verdammte Widerspruch),“颠倒乖张者乃是世人抑即是我,二者必有一焉。然彼既众口一词,则吾休矣”(Eins ist nur möglich. Entweder stehen die Menschenverkehrt,oder ich. Wenn die Stimmenmehrheit hierentscheiden soll,so bin ich verloren. -Die Nachtwachen des Bonaventura,VII,Edinburgh Bilingual Library,1972,p. 112)。亦即苏轼答米芾、枯立治述狂人李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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