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论《列子-杨朱》之“贵身而贱物”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八则之一

钱钟书论《列子-杨朱》之“贵身而贱物”

                               文/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八则《列子-杨朱》，共论述了七个问题，此为第一个问题——“贵身而贱物”。

      “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按此篇以身与名对待，正如《力命》之以力与命对待也。

       以上是钱钟书《列子-杨朱》第一节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说本节讨论的是“身与名”问题。并不准确。

我以为这一节是讨论“身与财”孰重孰轻问题的，因为此节的标题是“贵身而贱物”，内容也是强调“贵身而贱物”。

     《老子》四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作《列子》者本其旨而俪比事例，澜翻云诡，遂成佳观。

      ——《老子》四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即：声名和生命相比哪一样更为亲切？生命和货利比起来哪一样更为贵重？钱钟书说，《列子-杨朱》第一节承袭了《老子》的意旨，是对《老子》观点的展开和铺排，所谓“俪比事例，澜翻云诡”是说《列子》列举了很多事例对老子思想进行推演，写得波澜起伏，摇曳多姿。

然而，尽管《列子》此节文笔多姿多彩，主旨只有一条，强调人的身体远比财货重要。

对《列子-杨朱》此节的注释很多，这些注释大多数都用了这样的比喻：

古人有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左手拿着地图可掌管天下，同时，右手必须持刀割断自己的喉管，这是笨蛋都不会做的事情。任何人之所以都不会做出这种愚蠢选择的原因，是因为生命比天下更宝贵。

《庄子·让王》篇也有这样的比喻：让你左手握有天下，砍去你的右手，或让你右手握有天下，砍去你的左手，你愿意吗？！

说得明白的更有《墨子·贵义》和《韩非子·内储说》：给你天下而杀了你，你会同意吗？肯定不会！

严复评点《老子》有这样的比喻，《后汉书·马融传》、《世说·文学》等也有这样的比喻。这些比喻大同小异。

      以上道理如青天白日显而易见，身体重于钱财，古人早在千年以前就晓告天下了，但直至今日，为钱财而丧身者却仍然不乏其人！试问：其不知此理哉？！其真知其理哉？！

钱钟书指出，老庄关于身体和财货孰轻孰重问题的观点并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常常出现前后矛盾的：

《老子》曰“大患有身”，——以身为轻也；

而又曰“外其身而身存”，“贵以身为天下”，“无遗身殃”；——以身为重也；

《庄子》“以生为附赘县疣”（《大宗师》），以“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知北游》），——以身为轻也；

而又以“活身”为“善”（《至乐》）——以身为重也 ；  

      《列子》此篇，语尤恣放。——《列子-杨朱》说辞不一，前后矛盾之处更加突出。

夫爱身惜命，人之常情，然夸称一死生、外形骸者而珍发肤如卫头目，则匹似逃影而行日中、匿迹而走雪上也。

      ——爱惜自己的身体，珍视自己的生命，是人之常情。然而，夸大其词地宣称死生毫无区别、说身体为躯壳可以置之度外，而实际上爱惜自己的毛发和皮肤像保护自己的脑袋一样郑重其事，这种人就好比行走在日光下却希望逃避自己的影子，踩踏在雪地里却企图不留足迹，是掩耳盗铃，虚而不实的。

 求不死与齐生死，皆念念不能忘死，如击舟水上，则鱼下沉而鸟高翔，行事反而心畏一也。

      钱钟书的比喻和辞采何其高妙。

      求不死和齐生死，只是说法不同，其心理是一样的，都是念念不能忘死，都是怕死。求不死和齐生死这两种说法的区别，就好像行舟时船桨击水，鱼往下沉而鸟向高飞，都是在逃命，行迹虽相反，其害怕受到伤害的心理却是一样的。

可见，钱钟书从不盲从经典，人云亦云，他是具有独立见解、批判精神的，因此他敢于并善于有理有据地指出老庄的自相矛盾。

一些人不读钱著，却对钱钟书妄加评论，说钱钟书一地散钱没有思想没有理论，完全是文人相轻，出于妒忌，简直是信口雌黄！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八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八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八则之一

“贵身而贱物”

“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按此篇以身与名对待，正如《力命》之以力与命对待也。《老子》四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作《列子》者本其旨而俪比事例，澜翻云诡，遂成佳观。严复评点《老子》是章曰：“马季长曰：‘左手揽天下之图书，右手刭其喉，虽愚者不为。’则身固重也，故曰：‘贵以身为天下。’杨朱所得于老者以此。”当即指《列子》本篇。引语见《后汉书·马融传》上，全文云：“融既饥困，乃悔而叹息，谓其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世说·文学》注引融《自叙》字句小异，无“殆非老、庄”云云）；章怀注：“庄子曰：言不以名害其生者。”《仲长统传》引《昌言·法诫》篇亦有“左手”云云，末句作“愚者犹知难之”；章怀又注：“事见《庄子》。”《宋书·范晔传》引“古人”云云同。重身轻名之为老、庄遗教，马融早已道破；然今本《庄子》已佚其所引语，王先谦《后汉书集解》本沈钦韩谓见《御览》，又引《文子·上义》。《淮南子·精神训》及《泰族训》并有此语。今本《庄子·让王》篇云：“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吕氏春秋·审为》篇载子华子语略类。又《墨子·贵义》：“予子天下而杀子之身，子为之乎？必不为”；《韩非子·内储说》上：“故今有于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均同马融引语之意。《老子》曰“大患有身”，而又曰“外其身而身存”，“贵以身为天下”，“无遗身殃”；《庄子》“以生为附赘县疣”（《大宗师》），以“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知北游》），而又以“活身”为“善”（《至乐》）。《列子》此篇，语尤恣放。夫爱身惜命，人之常情，然夸称一死生、外形骸者而珍发肤如卫头目，则匹似逃影而行日中、匿迹而走雪上也。本篇禽子谓杨朱曰：“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张湛注：“聃、尹之教，贵身而贱物也。”欧阳修好言：“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贪生之说也”（《集古録跋尾》卷六《唐华阳颂》又卷九《唐会昌投龙文》）。老、庄不言“不死”之方，轶名晋人作《正诬论》（《弘明集》卷一），因道士讥沙门不能令人长生益寿，即引庄子语反折之；列子且托杨朱答孟孙阳而言“理无不死”，“理无久生”。然皆“贪生”、“活身”之意，溢于楮墨，况其“徒”之流为术士者乎！求不死与齐生死，皆念念不能忘死，如击舟水上，则鱼下沉而鸟高翔，行事反而心畏一也。参观《全晋文》卷论王该《日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