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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作家散文】何遂忠 / 中秋夜话

西南作家散文

中  秋  夜  话

何遂忠四川攀枝花

今又中秋。傍晚,万兴又虔诚地焚香点腊,呈上月饼、瓜果、酒水,神色凝重地在客厅张罗着祭月拜月。

卧室里,他的妻子与娇儿嬉戏着,笑声咯咯,于橘黄的窗户溢出。黄口小儿第一次模糊地迸出“妈妈”两字时,他的妻,赢得了莫大的惊喜。

这当儿,清辉的圆月,在金沙江畔,金鼎山麓,倾泻着,倾泻着……

“妈妈”如此简单的称谓,于三十年前川西南岷江边小山村出生的万兴,却是一个沉痛而又凄凉的话题。

“说吧,孩子。”作为他父辈同事的我,略知其是有经历的人。于是作为他的忘年交的我,也特选了今天这一特殊时刻,好事地鼓动着。

“唉,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一路走来说起吧。”万兴说。

一、母亲,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到底还是一年一度的秋收了,稻谷、玉米棒子、黄豆……赶着好天气,一天一天地呈晒在屋旁的场坝里,等待着颗粒归仓。

即将出世的我,迫使母亲典着肚,一次一次拖着笨重而略显疲惫的身体,手持响篙“吼!……吼!……”地从蓊蓊郁郁的黄葛树下颠出,轰赶觊觎晒场谷物的鸡鸭鹅群。

秋阳偏西,离晚霞的到来还有一段距离。母亲感到分外的燥热,毕竟体内有着两个人的热量嘛。母亲擦汗的当儿,手搭凉棚,望望四合院龙门口对面一丘金黄的稻田:身手矫健的父亲与亲友正忙着收晚稻,“半桶”里“嘭……咚!嘭……咚!”的打谷脱粒声,沉闷而悠远;俯瞰斜坡下直至岷江边的梯田,金黄的稻谷所剩无几,秋收已接近尾声;略显寥落的帆船,在一如蓝绸般的峡江上滑行……母亲嘴角漾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太阳开始打荫,风乍起,偶有枯黄的黄葛树叶,零星地飘落,细碎的稻皮壳,在脚边打着旋;西边耸立的山峰上,挂着隐隐的雷声。母亲感觉要变天了,得赶紧收谷物进仓。

这当儿,笨重的体力活,促使母亲的肚子隐隐发疼,渐渐地,疼痛剧烈直不起腰来;下身见红、温热的暖流……昭示着羊水已破。

一切都是临产的症状。

天已断黑。闪电不时撩开天幕,灰白的光影直打眼睑;雷声由远及近,直至在黄葛树上噼啪炸响;雨借风威,洗涮着瓦屋、村庄、峡江两岸的山野……

堂屋、耳房卧室,奶奶、姑姑的身影进进出出。亲友忙做一团。

屋檐下,木纳的父亲半蹲着,透过趟水的雨帘,木然地望着江对面形如刀削的迷蒙山崖,凶狠地吸着叶子烟,暗影里红朗朗的烟头格外分明。

迷信的奶奶颠着小脚,颤巍巍地在堂屋里肃穆地敬完坛神,又对称地摆放苹果,焚香点蜡,合十双手,念念有词地跪拜观音菩萨,祈求母子平安。

母亲,在待产的床上,从床头爬到床尾,从床尾爬到床头,疼痛连绵,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呼叫着……

雨,执着地倾泻着……

“喔喔”的公鸡叫三遍的样子,依稀能打量出小山村的轮廓,漫长的黑夜即将结束,伴着母亲“哎约!……”的一声惊叫,我,“咕咕”坠地。

血液喷射!母亲产后大出血,随即昏迷。

想想那四五十里山道外的卫生院急诊,生命救援,这当儿,于偏僻落后的山村,那是多么的奢侈啊!

雨停风住,一江浑水向东而去……死亡,慢慢地向母亲逼近……

是夜,邻家的看家狗阿黑,如狼嚎般的哭叫声,凄凉而哀伤。

以上是我稍微懂事时,同村的姑姑给我讲的。我想,弥留之际,迷蒙中的母亲看过我吗?不得而知。

从此,我的天空,只剩下半块月亮。

多年后,绿荫如盖的黄葛树下,荒草萋萋的一座坟茔旁,一位少年时常驻足、缱绻,于心里,呼唤注定一辈子都陌生的“母亲!”。那声音仿佛映山映水,追赶岷江东去。

那个人,就是我。

二、姑姑、奶奶是我生命中的依恋

嗷嗷待哺的我,迫使七个月大的表姐被断奶。于是,姑姑将我奶大。

那是川西南的深秋,牛毛细雨似有似无,姑姑屋旁,一棵柿树沉甸甸地坠满褐红的磨盘柿,远远地看去,柿树就像在燃烧。奶奶去接我回家时,柿树下,一如跟屁虫的我正与表姐一起,扑爬跟斗地捡食鸟儿叨食掉下的红柿子。听说要回奶奶家,我就死死地抱着柿树不放,哭着喊着“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表姐怯怯地躲在姑姑身后不停地抹着眼泪;姑姑一面喃喃地哄着我“爸爸舍不得宝宝呢!你爸爸舍不得宝宝呢!……”,一面掰开抱着柿树的小手,将我递上奶奶的怀抱,随即转身,唏嘘不已;我在奶奶的怀里打着挺儿,像根肩上负重的扁担不停地翘,被奶奶“噢……噢……你是我的乖孙儿呢……”地一面哄着,一面颤巍巍地向老屋颠去。

到家,“翘扁担”的我,早已睡着了。稍大点,奶奶总拿以上经历打趣我,寻开心。

于是,在近两周岁时,我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要知道,那些年,土地下户近四年,山村乡邻,为了稻麦果腹,春种、夏锄、秋收,一年四季除了忙还是忙。孩子,就像牲口般散养着。什么早教、智力开发,就像痴人说梦。我,就像悬崖边的一棵无名的小树苗,不管受到什么磕绊,只要有些许的阳光雨露,就会歪歪扭扭地生长。

渐渐地,我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

“小河流水哗啦啦,绿柳林旁是我家……”这是我启蒙上学读的第一篇课文。于我,不就是“小河流水哗啦啦,黄葛树旁是我家”吗?我学得特顺溜。加之新鞋袜、新衣服、新书包、新的小伙伴,还有那常常扎着马尾辫,身着水红上衣,让我颇觉温暖的女老师……一切是全新的开始。

我知道,这一全新的包装,也少不了来自于一九八五年迁家到攀西牛沟煤矿大伯的经济支撑。

那时,虽然山村口粮是不缺了,但经济依然紧张。因为,从父亲赶集连一颗棒棒糖都没给我买过,这,自然就不难解读了。我十分地理解我的父亲。因此,无论春夏秋冬,二十里外的村小,我那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揪住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身影、手中总是半新旧的课本不放。每当中午,不像现在小学有什么营养午餐期待,我只能在略有经年的酸枣树下,找一块平整干净的石块坐着,就咸菜啃着奶奶早上为我准备的红苕、土豆、饭粑砣……有时吃得我胃里直反酸。如今,我一看到红苕、土豆,心理就疙疙瘩瘩的,打死我也不想往家里买。虽然,妻儿总觉甘香无比,乐此不疲。

那时,我虽幼小,却朦朦胧胧地、执着地认定,山的外面就是缤纷的远方,于是,总望着峡江的豁口,还有那悠悠地上下的行船发呆。

三、屋漏偏逢连阴雨

幼小,尽管我受到了比表姐更多的呵护,叔叔,您看,早产的我,这不,如今还是脸如刀削,干瘦干瘦的……是吧?

我不置可否,“那你说说你的‘连阴雨’罢”,我说。

乘船,秋收后峡江的两岸,灰白的稻田,凌乱而褐黄的玉米植株台地,目力所及的苍黑山崖,悠悠地、舒缓地后退着。略显宽敞的江岸边,不时地有着三三两两的垂钓者,或有着间隔有致,张网以待的搬渔翁。晚霞尚早,他们或坐或站,不时地对着远处指点着什么,有些悠闲,有些无奈和落寞。我在想,是他们在钓鱼?还是鱼在钓他们?不知他们斩获几许。“突突”的江轮油漆斑驳,上行颇有些吃力,不时有丝丝缕缕的柴油味,迎面飘悠。这是我升入县城重点中学——犍中——半期考试后,于周末归家拿生活费的途中。

下得船来,坐上火三轮。屁屁的火三轮,在基耕路上颠簸、跳跃……我归心似箭。我想,奶奶,我要把半期考试优秀的成绩告诉您,不枉您的教诲。

远远地,姑姑家火红似霞的柿树,向我奔来。我咽了咽口水。那个甜,我是知道的。但我一想到,奶奶自父亲远离家园到牛沟煤矿下井为我挣学费后,周末,常常孤独地面对晚霞,倚门手搭凉棚望向褐红的机耕路——哪怕是屋前别人轰鸣路过的火三轮声,哪怕是机耕路上踽踽而行的一个黑点——从不放过对我的归家期盼。于是,我没让司机停车逗留,就直往黄葛树家的方向赶。

奇怪的是,奶奶今天没在龙门口张望,倒是听到屋里喁喁的声音。一进堂屋,我看到奶奶依靠在墙边,手拿父亲的照片,无声地流泪。

原来攀西单位来人,要接奶奶去矿上善后父亲工亡事宜。

眼前一片漆黑,我无力地依在门旁。书包从我的肩上滑落,文具盒啪嗒磕地的声音,让奶奶一惊。奶奶抬头一看是我周末归家了,忙抢上前来抱着我,摩挲着我的头哭诉着:“我的乖孙儿,以后你咋办啊!……”

看家狗阿黄,一改往周归家时对我的嬉戏亲昵,怯怯地坐在檐下,耷拉着脑袋,不时地瞟着我落寞的脸色。

锅台冰冷,黛黑的瓦屋,了无炊烟。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成了孤儿。我的天空,又失去了半块月亮。

四、伯母成了我的监护人

九十年代中期,大伯在牛沟煤矿井下工亡。千禧年,父亲也于同一座矿井的井下工亡。在家乡亲人转述伯母的叙述中,我隐隐地知道,大伯和我父亲兄弟俩都是死于煤矿井下的顶板事故。但是,如何构成的那罪恶的顶板故,我不得而知。

坐车,行船,再乘火车,十五岁的我,怀揣着对以上事故的困惑,到攀西牛沟煤矿户口所在地上高中。因伯母成为我的监护人,我的户口已转到了伯母名下。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公鸡喔喔,晨曦微明,水田里不知疲倦的青蛙,怯怯地,有些寥落地鸣唱着。收割不久的稻田,飘着甜丝丝的馨香,和着奶奶为我煮的荷包蛋味,缭绕着我,经久不息。姑姑说:你得赶快上路了,船和车是要靠点的,否则将误了坐船坐车。奶奶的腿脚已有些不灵便,在表姐的搀扶下,于黄葛树旁就此别过。

绿荫如盖的黄葛树,丛丛摇曳呢喃的凤尾竹,红得恣意汪洋的磨盘柿树,亲人挥手依依的身影,飞快地追撵火三轮的阿黄……渐渐地成为一线、一点,直至在视线中消失。我泪眼迷蒙。

我想,我的大伯,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离开故土的啊!

牛沟煤矿,是因攀西一钢铁基地配套工程而建的六对矿井之一。由于先生产后生活带来滞后的城市建设,为了弥补生活欠账,这个城市正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在进行棚户区改造。因此,迎面给我的印象,到处都是乱哄哄的。

在很快适应高中学习环境的同时,我还想一探矿井在我心里埋下的疼痛。这不,我就站在这一黑洞洞的矿井旁边了。

初冬的一个周末。当然,于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的矿工而言,是没有周末这一概念的。他们因矿井的特殊性,必须轮休。冬阳高照,出没的小火车,在“牛沟平硐”广场来回穿梭;机车警铃“叮当”不断,如游蛇般的车体进出井口风门略显夸张地“哐当!……哐当!……”着;平硐旁边,一形如居室大小的门,随着矿工进出,急切地、惊心动魄地“砰!砰!”连连;四十多吨重,煤尘迷蒙的矿井支架,随着指挥者的哨音和手势,在起重吊车长臂下,悠悠地启动、升降、落坐在轨道平板拖车上,三五名矿工麻利地用牵绳捆绑,如此反复,连绵有序,待形成一列车的负载,缓缓地驶入平硐;……喧闹、繁忙、俊黑的容颜、灰白的基调,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印象。

井口,一身着橘红色工装“捡身”的老矿工,当得知我父亲就是工亡在井下的万长山,迟疑而略有愧色地给我讲,说当时他就是我父亲当班的班长,说来还是要怪那该死的四号层破碎顶板。“孩子呀,你父亲是这个,”他竖着右手大拇指对我说,“是采面掌子上的‘一把镐’啊!”

“那天,你父亲工段号放炮落煤后,麻利地扒柱窝,打算临时支护摩擦支柱,哪知正在挂横梁的当儿,一个两米见方的大块突然垮落,将你父亲拍在底下……当我带着工友搬开石头后,你父亲留下最后一句话‘我的娃儿还小……’就头一偏,去了……孩子,要是当时有现在井口广场那样先进的采煤支架,能承载三四百吨的顶板压力,该多好啊!”说着说着,父亲的班长泪眼婆娑,再也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身体里仿佛又接通了一股电流,两眼放光,喃喃地说:“好在……好在……这对矿井,二零零四年就消灭了爬行巷道,达到四综四掘,实现了由放炮落煤开采工艺向机械化矿井转型……”

看来,是落后的采煤工艺成了伯父和父亲的催命符。于是,我想到了科技兴安、科技兴矿来。

落后,于偏僻乡村和劳动密集型企业,给我带来了失去母亲、父亲、伯父之痛啊。

之后,填高考志愿时,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华西医大。如今,我已在攀西一家三甲医院问诊处方,虔诚地为患者疗伤止疼。

这,也许尚能疗治我心里些许的疼痛……

行文即将收笔,抬头望望深蓝色的夜空,月上中天,仿佛月亮更圆了,我突然想起万兴最爱的一首小诗《思念逝去的父母》——

自从父母逝去

我从不看月亮

怕它落了下来

湿了大地一片

作者简介:

何遂忠,就职四川攀枝花市攀煤公司花山煤矿,有作品刊发《西南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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