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原本是一个整体,无法只单独采用它的科学技术文明”

陈兴才摄

读吉田茂《激荡的百年史》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话说说容易，要做实难。即以中日两国为例，本为一衣带水之邻邦，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为东亚文明之中心，日本则一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用日藉华裔作家陈舜臣的话来说，就是中国在历史上是插路标的那个人，而日本则是跟着路标走，省了不少探索的力气。

近代日本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1636年，日本颁布“锁国令”，断绝了与世界的往来。英国人用坚船利炮敲开大清的国门，令日本举国震惊。1853年，美国人马休·佩里率领舰队轰开锁国的日本国门后，面对西方文明，日本却走上了和大清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大清采取的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根本性的制度、文化还是我们老祖宗的好使，至于科学技术嘛，则采用西方的。可以买枪买炮，造船修铁路，但制度不能改变。其结果是有目共睹的。

当日本人发现中国的一切落后于西洋后，就转而掉头向西方学习，不仅买枪买炮买船，而且学习西方先进之文化与制度，很快便富国强兵，“明治时代引进西洋文明，成功实现了近代化”。至于后来当其打败俄国与大清后，军人专政，自我膨胀，走上一条自我覆亡之军国主义不归路，这固然是应该批判的。然其未像大清那样，将西学割裂，也采取“日学为体，西学为用”，而是将西方文明视作一个整体，进行学习与借鉴。明治维新之所以成功，战败后的日本之所以能够很快再次崛起，成为发达国家，均与此一思想观念密切相关。这便是我读吉田茂《激荡的百年史》后的强烈感受。

吉田茂（1878~1967），日本第45、48、49、50、51届首相。此书是他撰写的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百年历史。这百年来，日本由一个闭关锁国的国家，转变为当今的发达国家，中间也犯下过侵略战争的罪行。这块他山之石，正可以来攻我们这个转型困难国家的玉石。

作者在第二章《近代化的两难性》中这样写道：

因为文明原本是一个整体，无法只单独采用它的科学技术文明。例如，为了引进西方优良的军舰和武器，就必须建造生产它的造船厂和兵工厂，而为了让造船厂和兵工厂能够发挥功能、有效地进行生产，又必须要让构成产业基础的经济活动能够顺利展开。这就和将追求利润视为不道德的儒教伦理发生了矛盾，因此，拥有军舰的结果就是，将不可避免地对该国的核心文化造成冲击。

此外，即便引进外国的科学技术文明不成问题，但要引进构成其文明基础的政治体制、文化以及思想方法却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这种所谓的价值体系，如果不是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依靠国民自身力量形成的话，是无法被人们接纳为真正的道德基础的。因此，那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迫引进外国文明的国家，便会面临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而明治维新的日本所面临的，正是这种困难的局面。

请注意，日本引进的是“外国文明”，包括科学技术文明，及政治体制、文化以及思想方法，也就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西方文明。反观大清，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指导下，洋务运动只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文明。至于制度、文化及思想方法，则放在一边。后来逐渐意识到西方文明原本为一个整体，拆卸开来部分引进属于无效时，因为部分引进也终告失败，甲午海战便是明证，当此之后，而有戊戌变法，又以失败告终。大清在近代化的道路上蹒跚前行，而日本则船小好掉头，朝着西方文明，一路高歌猛进!一直以来的追随者，反而跑到了前面。

在此期间，日本的知识分子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推进这些改革的不仅是那些成功进行了明治维新的领导者，其后出现的知识分子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当中，有的像大隈重信那样就任官职，有的像涩泽荣一那样进入产业界，或者像福泽谕吉那样从事培养近代化人才的教育事业。尽管从事的行业都各有不同，但他们都一致主张要大胆引进西方的技术和制度”（第一章《明治伟业的开端——冒险及成功》）。

那么，普通的日本人呢？“日本国民在'文明开化’的号召下，主动吸收西方文化并努力工作，积极储蓄，完成了实行近代化所必须的资金积累，这是日本能够成功实现近代化的最基本的要因”（同前）。

作者由此总结道，“主动吸收外国文明的精神才真正是日本人的传统性格。自古以来，日本人就是如此，从正面看，是对其他民族、其他文明的宽宏大量，从负面角度看，则是容易醉心于外国文明的模仿者。日本人很早以来就醉心于中国，并为吸收中国文化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同样，在16世纪西欧各国初次进入日本时，日本人也争相引进西洋文化”。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历史原因造成的，“日本没有能够对它产生威胁的紧邻的大国，只有一个可以引进其文化、相隔较远的中国。古代的中国拥有非常先进的文明，对日本而言，能够向中国学习是一种莫大的恩惠。但是，就古代的交通手段而言，日本与中国相隔甚远，中国无法统治日本。日本人的这种对外国文明不加警惕，反而积极引进的性格，可以说就是在这种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的”。

由此我要问，产生“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否也与我们曾经拥有光辉灿烂的文明历史有关呢？对日本人而言，向中国学习是学习，向西方学习也是学习，谁先进我就像谁学习。然对于拥有悠久文明史的中国人而言，自古以来，只有以华化夷，哪有以夷化华的道理？向西方文明学习，谈何容易!

当然，日本近代化成功的原因有许多，比如有学者就分析，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实行的是封建制，这一点，就与近代化之前的欧洲很相似。而封建制，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就消失了，改为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自秦至清末，我们实行的都是中央集权的君主统制，所谓“百代都行秦政法”是也。另外，日本人向西方文明学习时，继承了哪些优秀的东西，又扬弃了哪些糟粕，我不是太清楚。然日本人在此前的向中华文明学习的过程中，不取宦官与科举制度，及妇女不缠小足，可见它也不是全盘照收的。这一点，周作人在《中国的国民思想》中说得分明：

日本很受中国思想的影响，对于孔孟程朱的思想，尽量的吸收，可是他们对于科学的态度，就与中国完全不一样了。其所以不同的原因，第一，因为他们没有考试的制度，仍然保持孔孟的思想，一切讲实际，不讲空论，不说谎；第二，因为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都是封建制度，做医生的人永远做医生，并且他的子孙也大抵是永远做医生，做工的人本人以及他的子孙永远做工人，做工人的要想做官，是绝对不行的。不像中国无论什么人，只要考中后，就可做官。

并且他们学什么做什么，不像中国学非所用，甚至像前清候补道一样，什么事都办，在日本决没有这种现象，学医的永远做医生，以医生为职业。因为永远做医生，诊治得多，经验也多，并且一代传一代，经验越积越多……

周作人对比中医与日本医学后认为，“他们没有阻碍知识发达的考试制度”。科举考试制度，反而成为阻碍知识发达的障碍，良可叹也。

周作人也反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他们把中学与西学分为两截，中学是人的身体，西学是人的衣服，我的意见不是如此。西学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可是由外国拿过来以后，就不是西学了，譬如拿医学来说，中医与西医当然不同，可是仔细一看，只有时代的不同，中医是十七八世纪的医学，西医是现代的医学，我们把西医拿进来之后，就是我们的医学，也无所谓西医了。我们利用西洋的文明来补救中国的弊病，并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保存国粹，还在其次，必须首先将固有的精神思想健全起来，然后再用科学方法选择西洋文明的优点输入进来，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然这一点，在习惯于向别人学习的日本是容易的，在我们却艰难万分，迄今亦然!

二零二三年六月二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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