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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花事了


许清让第一次见白檀是在陶本大街那家称得上老字号的中药铺子里。不过那时候他们是医患关系,她是医,他是患。

自打柏林九月份入了冬,许清让便咳嗽起来,杂七杂八的西药吃得也不少,可是好像也不起什么作用,于是便经朋友介绍找到了白檀。

最开始他听说这家店是有些年头的,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店主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以乍一看到是位很年轻的女士,不免有些惊讶。不过这些年摸爬滚打攒下来的经验告诉他,若是草率地以别人的年纪、外貌去判断别人的实力,最后输的往往会是自己。

白檀长得很漂亮,她的漂亮不同于德国姑娘立体的、仿佛带有侵略性的长相,反倒是淡淡的,像是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草药清香,在不经意间沁人心脾。但对于许清让来说,也仅此而已。事务所还有大堆的事情没有处理,在表达了遇到同胞的欣喜之后,许清让便拎着药离开了。

再次遇见白檀是在两个月后。

菩提树下大街的一家酒店里举行了一个商业宴会,许清让打算过去给事务所发展几个客户。可他在宴会上逛了一圈,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却少之又少。

彩色的玻璃窗外是柏林异常寒冷的冬天,白雪压着枯枝,经风一吹,便扑簌簌地抖落。许清让心里烦躁起来,伸手扯了扯领带,走向角落,不过角落已被人占据。白檀坐在那儿,扭头看着窗外,全神贯注的模样,浑然没有发觉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许清让。

许清让没有认出她,他一贯不是会把见过一次面的人放在心上的性子。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出于礼貌,许清让问道。

面前的姑娘回头,看到许清让,蓦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兴奋的样子:“许先生,真巧。”该是看出了许清让眼中的疑惑,她又补充道,“我是陶本大街上的中医。”

说起中医许清让便想起她了,毕竟来柏林这么久,他只见过一次中医。许清让微微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最近有些忙晕头了。”

头顶上悬挂着巨大的水晶灯,灯光经过窗户上的彩色玻璃的折射,发出绚丽的光彩。两人并肩坐在窗前,白檀貌似有些不自在,打完招呼后便又转了头将视线落到窗户上,许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玻璃窗上结了霜花,晶莹剔透,很是漂亮。

远处欧式壁炉里是熊熊火光,侍从们举着托盘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远处是他难以融进去的热闹,可此处的安静却莫名有了一种隽永的味道。

只是没多久这隽永便被打破了,有人请走了白檀。许清让眯着眼看着前方和几个德国人交流的白檀,将领带扯开,无声地笑了笑。

宴会结束时已是后半夜,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绵绵密密地下起来。许清让看着裹得很厚实的白檀,提议送她回家。白檀摇头,脸埋在羊绒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不用麻烦了,你不顺路的,我打车回去就好。”

许清让想了想,见白檀坚持,便询问她:“那可否将你的私人电话告诉我?我需要确保你平安到家。”

雪愈发大了,像是要将这座城市淹没。白檀怔怔地抬头,看了一会儿许清让,然后微微垂首,轻声回答他:“好的。”

事实上许清让也就那晚与白檀联系了一次,然后那个号码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电话列表里,没有拨出去也没有接进来。不过许清让列表里没有A字开头的朋友,所以B字开头的白檀理所当然地排在了首位,每次他点开电话簿,最先看到的就是她的名字。

圣诞节那天,许清让群发了节日祝语。陆陆续续有人回复,不过大多千篇一律,字里行间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估计也是跟他一样不走心的祝福。白檀的回信来得有点儿晚,那时许清让结束了一个紧急会议,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正在喝,然后白檀的短信便来了。

他点开,是一条很简单的回復——圣诞快乐,许清让先生。

许清让抿了一口咖啡,手指在屏幕上的“许清让”三个字上来回摩挲着,嘴角稍微往上翘了翘。

圣诞节还加班的公司在柏林算是异类,可许清让没办法抗议,他想要在柏林待下去,就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傍晚下班的时候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想来是都回到了暖烘烘的屋里,和家人一起围在一只大火鸡旁许愿。

许清让抬头看了看林立的楼群,万家灯火亮着,可这万盏灯中,没有一盏属于他。雪粒子掉进了眼里,他揉了揉眼,裹紧大衣行色匆匆。

半夜的时候许清让从梦中醒来,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吊灯模糊的轮廓,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他伸手摸了摸滚烫的额头,然后给白檀发了一条短信——白医生,我有些不舒服。不过发完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他的行为未免太冒失,而且这么晚了,她肯定睡了。

许清让放下手机,起身喝了杯水,回来躺下时,手机的信号灯正闪着。他一怔,滚烫的脑袋有些茫然。屏幕上写着:许先生你现在方便吗?短信上说不清楚,我想给你打个电话。

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摁下了“方便”两个字,很快白檀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她的语气似乎有些焦急,寂静的夜里混着电流轻微的、滋滋作响的声音,落进许清让的耳朵里格外清晰:“许先生,你哪儿不舒服?”

许清让倒在床上,厚重的窗帘外似乎传来了落雪簌簌的声响。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好像发烧了。” 也许是因为生病,许清让半阖着眼听着白檀在电话那头温柔叮嘱的声音,心里莫名觉得安宁起来。

“谢谢你,白檀。”

那头的声音停了停,片刻后又响起,低低的,像是一片落羽温柔地拂过。她说:“没关系的,许清让,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系。”

那之后他们的联系频繁了起来,闲时互通电话,从他的病情聊到国内著名的景点、经典的小吃、还有风土人情。人很奇怪,往往是身在异国他乡时才会有这种强烈的归属感。不过,也是凭借这种归属感,许清让和白檀才有源源不断的话题。

很快元旦要到了,柏林市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烟火晚会。十二月三十日那天晚上,许清让加完班,站在公司大楼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底下车流涌动,将手机屏幕解开后又锁上,反复几次,最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然后解开锁屏,给白檀发短信:明天有烟火大会,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两分钟后,暗淡的屏幕亮起——好。

每年柏林市都会在勃兰登堡门和六月十七大街举办烟火晚会,庆祝新年的到来。不过到德国这么多年,许清让一次也没去过。

柏林的冬季天黑得早,六点钟街旁的路灯便次第亮起了。烟火晚会也差不多预备着开始。

人很多,窝在家里一个冬季的柏林人几乎倾巢出动,每张不同的面孔上都涌动着欢欣和喜悦。

第一簇烟花飞上天空炸开的时候,许清让扭头看身旁的白檀。绚烂的烟火照耀下,白檀脸上也是五彩缤纷的光,她正笑着,眉眼弯弯,颊边的梨窝若隐若现。

许清让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令他爱不释手的万花筒,倒不是里面的色彩变幻令他有多难忘,而是因为拥有。他拥有着,所以欢喜。而现在,他拥有着白檀的这份喜悦。

无数烟花蹿上高空,爆破声接连不断。人们尖叫呐喊,兴奋异常。突然有一对儿牵着手的情侣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眼见着两人要被分隔开,许清让蓦地伸手拉住了白檀。两人的手套都被遗忘在了车上,于是这一下肌肤相触,冰冷碰上冰冷,彼此都愣了愣。

白檀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盛放的烟花一瞬间照亮了她红透的耳根。许清让抿了抿唇,握着她的手放进衣兜里,轻笑道:“捂一会儿就不冷了。”

掌心包裹着的手微微动了动,白檀不敢抬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烟火晚会结束后许清让和白檀去吃了饭,回去时发现餐厅对面有家书店,许清让想起自己需要某本专业书,于是便带着白檀过去了。店主正在看书,看见他们进来了,抬头说了一句“新年快乐”,然后便又低头继续自己的事情。

许清让转了一圈,找到了专业书后又在诗刊分类的区域停下来。白檀跟过去,正好看见许清让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诗歌集》。他回头对她笑道:“海因里希·海涅,我很喜欢的一位德国诗人。”

白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高中作文里经常提起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诗人。”

“我很喜欢他的一首诗,我念给你听。”许清让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不同,他没有用中国话,而是用德语诵读着,如一个朝圣者般虔诚。

在我的泪水里面,有许多鲜花怒放,而我的唉声叹气,变成夜莺的合唱。如果你爱我,姑娘,我把花全部奉赠,并且在你窗前,发出夜莺的歌声。

白檀怔住,愣愣地看着许清让,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倒是店主从书中抬起头,微笑地赞赏道:“很美的情诗。”

最后许清让将那本《诗歌集》买了下来,送给了白檀。寒风中许清让将白檀上衣的帽子掀起来给她戴上,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你可以看看,里面有什么诗可以用来回应我。”说罢,又顿了顿,“不着急,慢慢看。”

街道上是未消融的积雪,花坛里的蓝色矢车菊早被白雪覆盖,可等到来年开春,雪融了,它便会长出来。

“蓝色矢车菊是德国的国花,柏林种了很多,郊区那儿还有专门的培育基地,盛开的时候是成片的蔚蓝,据说很漂亮。我没有去过,希望等来年开春,我能和你一起去看。”

“新年快乐,白檀。”

白檀捏着装书的纸袋,细细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绯红着脸仰头看着跟前的人,轻声回应他:“新年快乐,许清让。”

那天之后白檀和许清让没有再见过面,都是通过电话来联系。过了半个月,家里人打来电话,催促白檀尽早回国。她挂完电话后独自在房间枯坐了许久,然后捡起手侧的《诗歌集》,将剩下的最后几页看完了。

柏林的冬天还没有结束,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户,雪又开始下了。白檀觉得有些冷,于是坐到壁炉边上,拥着披肩给许清让发短信:我看完了。

平时许清让的回复都很快,但这次白檀左等右等,连天光也暗淡了下来,只剩下壁炉的橘色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许清让的回复才姗姗来迟——白檀,可以来陪我嗎?

白檀愣了愣,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许久,打下一个字:好。

她隐约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在白檀的印象里,许清让都是温和有礼的,而且似乎对什么事都成竹在胸,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强大感,可显然在这条短信里,那种强大感荡然无存。

白檀以最快的速度按许清让给的地址赶到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位于柏林墙附近的施普雷河。河岸两旁的树叶凋零,露着光秃秃的褐色枝干;河水在河道里静静地流淌着、延伸着,似乎要与远处灰白的天空连为一体。许清让独自一人站在河岸上,寒风刮起了他的衣角,白檀远远地看着,只觉得眼前的许清让不是真的。他看起来孤独而脆弱,跟她记忆中的他完全不一样。

白檀走到他身边,摘了手套将他露在寒风中的手握住,轻声道:“我来了。”

她很难界定他们现在的关系,一切都已经挑明,他与她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可最后那一步,她现在还没有勇气踏出去。许清让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他缓缓扭头,冲着白檀惨然地笑了笑:“你来了……”

可也就说了这一句话,他又将视线投回了河面上。

长风吹过河面,泛起阵阵涟漪。两人静默着,许久,许清让打破了这份寂静:“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他死在了一场空难里,最后那架失事的飞机落到了北海。你说,这条河能通向北海吗?”

白檀没说话,现在许清让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聆听者。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来了德国,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来德国找到她,可直到来了德国,我才发现,一个小小的柏林都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失踪这么多年的人?她可能死了,也可能改嫁了。”许清让神色平静,可眸光却越来越暗,“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从小就想着要找到她。我找了她很多年,连我父亲都求我让我回家,可是我怎么也不听他的。”

许清让停下来,别过脸背对着白檀,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肯听他的话,于是他便打算来柏林将我带回去,可我都没见着他,他便没了……”

白檀踌躇一下,然后伸手从背后拥住他:“你知道吗?施普雷河与柏林墙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划分东西德的屏障,上个世纪,有许多东德人企图通过施普雷河游回西柏林,可最后都无疾而终。这是欧洲最难跨越的一条河,可还是有人不停地想游过去,因为他们的亲人、爱人就在对面,当他们沉没在河底的时候,想必心里是没有埋怨的,因为他们离自己所爱的人又近了一点儿。”

在呼啸的寒风里,隐约有呜咽声传来,白檀将许清让抱得更紧。从前她看电视剧,剧里的女主角因为男主角的身世落泪,她只觉得虚假,如今她亲身尝之,才知道喜欢一个人,原来可以这般感同身受。

她其实一直都喜欢许清让,从第一面见到他开始。不是他的第一面,而是她的第一面。不过,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他。爱情是一场博弈,如果将爱当筹码,骄矜的那一方往往会获得更多。

三月底,柏林刚刚回暖的时候许清让又病了。白檀根据许清让在电话里的描述,估摸着抓了好几副药。许清让已经连着加班三天了,他来给白檀开门的时候,白檀最先看见的,便是他那一双通红的眼睛。

显然是累极了,许清让打了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进了卧室蒙头大睡。这倒让白檀减少了一些尴尬,虽然他们的关系已经接近男女朋友了,但总归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这么堂而皇之地找上门,白檀的内心还是有些忸怩不安的。

女人在心仪的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地会带一点儿小矫情,这也是恋爱中的女人的可爱之处。她在这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屋子不大,很快便转完了。不同于白檀看过的她那些哥哥弟弟们杂物间一般的屋子,许清让收拾得很整洁,也处处散发着生活气息。

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摆放着剃须刀、漱口杯、牙刷……白檀一一看过去,然后一抬头,镜子里的自己脸颊早已飞上了两朵红云。

许清让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时,白檀已经张罗好了饭菜。熬了粥,做了几样清淡小菜,厨房里中药还在煲着,咕噜咕噜地冒着褐色的气泡,很是有种过日子的调调。许清让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可是……

他定了定神,让自己清醒一点儿后,起身向白檀走过去。客厅里本来散落的文件已经被整理好了,也许白檀已经看过了。

许清让落座,不动声色地拿起勺子喝粥。粥熬得软糯可口,是他来德国这么些年很久没有尝到过的味道。白檀就坐在对面,笑着看他一勺接一勺,等差不多了,才轻声开口:“你的工作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清让垂着眼,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将勺子放下,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扣着:“一些小问题而已。”

“我刚刚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你的文件,你被起诉了。”

许清让敲击桌子的手顿住,他揉了揉眉心,叹道:“之前我们公司让我给某个客户做担保人,现在出了点儿问题……”

浓浓的中药味儿弥漫在屋内,闻起来刺鼻又苦涩。白檀沉吟了一会儿,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许清让垂下的睫毛颤了颤,许久,他缓缓抬眼,漆黑的眼睛看着白檀,里面情绪纷杂:“白檀……谢谢你。”

陶本大街那間中药店是属于白家的资产,白檀的祖父回国前过户到了白檀的名下,因此白檀可以用它来作为财产抵押,也能用来为别人做担保,比如许清让。

许清让拟了一份文件出来,厚厚的一沓,白檀接过来时,随手翻了翻,便签了字。

许清让问:“你不仔细看看吗?”

白檀将煮好的中药端出来,用小碗盛好递给许清让,看着他笑道:“我相信你啊。”

远处红屋顶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了,白鸽绕着钟楼一圈圈地飞着,像是漂移不定的一团白云。白檀脸上的笑更加灿烂了,她从包里取出来一方小木盒,等许清让喝完药后递给他:“这是我的回答。”

许清让愣了愣,看着跟前这方古意十足的盒子,伸手摸着缠枝花的雕饰,问道:“什么回答?”

“我将《诗歌集》看完了,但是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诗句来回应你。”白檀脸上红晕渐起,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微弱如蚊喃,“我把它送给你,这就是我的回答……”

许清让将盒子打开,里面放的是一方坚实厚重、纹理细密的檀木。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许清让闻着,喉间一阵发涩,他张嘴:“白檀,我……”

我骗了你啊。可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说出口。

四月份的时候白檀的中药店来了一批人,捏着有白檀亲笔签名和手印的地皮开发使用权的同意书,勒令白檀在半个月内搬出去。

许清让找来的时候白檀已经将中药店关了。店外不远处的花坛里蓝色矢车菊已经长出了青翠的枝叶,白檀的目光越过许清让,停留在那一点翠绿上,喃喃地道:“我去年来的时候它正好开败了,想来今年也是无缘见它盛开的样子了。”

许清让轻轻地皱了皱眉,忍住心里翻滚着的汹涌的愧疚和悔恨,平静地道:“白檀,我跟那个开发商谈好了价钱,足够你去别的地方买下一家店铺。”他顿了顿,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只不过是换一处地方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白檀收回视线,低头整理药材,像是许清让不存在一样。

“我在尤柏林那边为你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店,那里绿化好,又离我住的地方近,而且……”许清让不停地说着,借此来掩饰心里突然涌起的巨大恐慌。

总是要有对比,才能意识到从前的白檀对他是多么温柔宽宥。许清让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所以如今丝毫不能忍受她的冷待。

一直沉默以对的白檀开口打断了他,可她还是不曾抬眼看他,手下不停地将一味味药材整理分类:“其实,你原不必这么着急,这所房子,最迟七月份我便要脱手。你想要,正大光明地与我说,我总是肯给你的。”

许清让从絮絮叨叨中停下来,他僵在原地,很久,才把话从喉咙间挤出来:“你从来没同我说过……”

清风拂来,门上的风铃被吹响,白檀的声音混着清脆的铃声一起传到许清让的耳朵里。她说:“我也只有这一颗心,交付出去之前,总要先试试值不值。”

许清让勉强地掀起嘴角,飞蛾扑火般问她:“值吗?”白檀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珠漆黑无光:“不值。”

四月中旬的时候白檀将一切事宜办妥回国,走的那天,门前花坛里那一簇矢车菊缀了花苞,白檀蹲下身仔细地看了许久。她一直以为矢车菊只有蓝色一种,如今看着这些小花苞隐约露出的颜色,紫、蓝、白色都有。

所以很多时候你记忆中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碰到现实后便会粉碎,一如她对许清让。回忆太美,怪她将他美化得太好。就像海涅的那句诗一样:生命不可能从谎言中开出灿烂的鲜花。

白檀本来预备着,等两人的关系稳定下来,就告诉他,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哪里,可是,好像永远不能说出来了。虽然不想承认,可白檀确实是先动心的那个。她第一次遇见许清让,是在国内的Q大。那时她不过大一,而许清让已经大四。

许清让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兼学校辩论队的主席。白檀最初是从一段辩论视频里认识他的。视频里许清让犀利的言辞以及随手拈来的引用给当时的白檀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此,在学校里真正遇见他时,白檀一下就把他认出来了。

学校里有很多野猫,也没有人管。白檀遇见许清让的时候,便是看见他从口袋里拿了一袋猫粮出来,蹲在树荫下喂猫。阳光透过绿叶,筛了一地斑驳的光,白檀远远地看着,心里像是被小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心动了。

她有一个堂哥也在法律系,利用这个机会,白檀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许多许清让的事情,比如许清让的性格、爱好以及他的理想。当时堂哥说了一句话:“许清让这个人,看似无害,实则心机深沉。”可白檀没有听进去。在那一年里,她不停地找机会与他偶遇,每一次的擦肩而过,都让她窃喜不已。甚至后来,得知他被保送到德国,白檀在毕业之后便硬是求着祖父,让她在德国住上一年。

她想,这样爱护小动物的人,心肠又会坏到哪里去?可正如女人最了解女人一样,男人最了解的也是男人。

当初她翻遍了《诗歌集》,也找不到用来回应他的话,索性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她愿将自己双手奉上。那样小心翼翼鼓足勇气,放弃了骄矜……

可惜啊,他不屑一顾。那她只好趁还来得及,远远地逃离。

后来许清让无数次回想起白檀离开柏林的那一天。

那时,他站在公司的落地玻璃窗前,高高的楼层让他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包括费尔德国际机场。他接了一杯咖啡端着,也不喝,任它从滚烫变得冰冷,然后数着时间,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蔚蓝的天空里,咖啡的最后一点儿热气也终于消失殆尽。他深吸了几口气,转身继续工作。

从一开始,他就在骗她。

那次宴会上他无意中听到有几个开发商想要白檀那家中药店的地产,不过因为白檀并不打算出手,所以他们有些懊恼。当时许清让所在的事务所并不景气,急需接几个案子,于是许清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白檀来拉拢那几个客户。

他设计白檀取得她的信任,一步一步地靠近她,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是事先计划好的,足以以假乱真。甚至后来在柏林墙边上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真里掺着假,为了击溃她最后一道心防。

他的母亲是来了德国不假,只是却不是失踪了。他找到了她,可那个女人并不认他,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新的生活,留下许清让在泥沼里苦苦挣扎着。

他拼死也要留在德国,只是为了让那个女人看到他如鲠在喉,一辈子都不痛快而已。为了这个不痛快,他的父亲死了,白檀也走了,生命里的人一个个缺席,最后只剩下他活在恨意里。

你看他表面多光风霁月啊,渊博的学识,还算不错的工作,还有天生的一副好皮囊,可是到了夜晚,蜷着身子拥着厚重的被子,无声痛哭的也是他。他用假意去骗取真心,最后反而是他深深沦陷……

很多年后,许清让因为出差的关系回了一趟国。

他先去从前他和父亲住的那所老房子转了一圈,在他父亲出事的那一年他便将房子转手了。如今住的这户人家将它改装成了一幢小别墅,蔷薇花枝从墙内攀爬出来,枝头一朵粉色重瓣花瑟瑟绽放……

景色鲜活,然而旧时光已经斑驳。后来他又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是白檀所在的城市。她回国后,将那本《诗歌集》寄给了他,并附上地址,请求他将那方檀木给她寄回去。

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寄给她。这一条弯路,他是回不了头了,等到最后曲曲折折一点儿亮光都看不见,生命变得绝望时,总得为自己留点儿念想支撑着自己。

白檀早就已經结婚了,这个消息是他闲时无聊,逛同学的INS发现的。那个同学发了几张她穿婚纱的照片到INS上,照片里她低头浅笑,对面的男人正拿着戒指往她的手上套。

许清让记得当时自己的目光在那组照片上停留了许久,最后点进去,颤抖着手打下四个字:白头偕老。

他和白檀的故事结束了,白檀和别人的故事开始了。

许清让在这座氤氲着水汽的城市闲逛了两天,吃遍了白檀曾经给他介绍的小吃,最后去了她经常提到的频繁出现在她的童年里的某家游乐场。

摩天轮、海盗船、旋转木马……

许清让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拍,然后走到某一处,停住,将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妻拍了下来。

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间,正在哄孩子的妻子突然抬头。许清让收起手机,冲着那个女人浅浅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开始就知道,生命不可能从谎言中开出灿烂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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