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蛋蛋每天两筐新鲜鸭蛋送至县城宏发超市，雷打不动。
蛋蛋一手拎着一只空塑料筐，从超市后边的市场部出来。他把筐子在摩托车后绑好，想去超市里给他爹买刚出炉的蛋糕。蛋蛋他爹牙齿快掉光了，能吃的东西不多，就喜欢蛋蛋给他从超市带回去的蛋糕，酥，软，香，甜。
宏发超市的市场部在北边，停车处在西边，超市卖场在南边。蛋蛋从停车处出来，左转就到了超市门口，一名保安拦下了一个捧着方形保温袋的姑娘，不让她从正门进。蛋蛋认识那保安，是新来的小黄；刚到岗未满一个月，还在试用期，当然原则性很强。
“阿黄，怎么啦？”阿黄指了指女孩，说：“这位顾客手里捧着物品进超市，我希望她把物品寄存在外面的柜子里或者寄放在服务台......”不等小黄说完，女孩子急忙打断他：“我不是顾客，我是供应商，我是来送货的！”小黄笑了，调皮地向女孩敬了个礼，接着说：“供应商，更不能进我这道门了，”又转向蛋蛋继续说，“我没说错吧，蛋蛋？！”
女孩吃惊地望着小黄，倒退一步：“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黄感到莫名其妙：“我几时知道你的名字？我又没有翻你的身份证，我也没有叫过你的名字，你怎么这么说？”女孩上前一步：“你刚刚还叫'旦旦’的，怎么又不承认啦？”小黄和蛋蛋都笑了。
“这么巧？你也叫蛋蛋？我才是蛋蛋！”蛋蛋笑了，笑得有点不自然。旦旦不相信，怕这人是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想借机占自己的便宜，嘟哝着：“鬼才跟你同名！我叫旦旦，元旦的旦！”蛋蛋忍住了笑，正色道：“哦，那是不一样，我叫段炼，他们都叫我段段，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蛋蛋。”
旦旦听他这么说，觉得在理。知道他没有占便宜的意思。旦旦指着小黄对蛋蛋说：“我给他们送货，他却为难我，要我寄存，哪有这个道理？！”蛋蛋替小黄解围：“阿黄真没错，这是顾客进出通道，你送货得走市场部的门......呃，你说你是供应商，却不知道怎么进门，今天是头一遭来吧？”
旦旦说：“供货呢，我今天是头一遭。但是在宏发超市我是老顾客，四年前我就在旁边读高中呢。”蛋蛋一听，马上接茬：“哇哈，原来你还是学姐呢，我是三年前从旁边的高中毕业的，学姐好！这样吧，我带路，带你去市场部，别在这顾客通道堵着，让阿黄为难。”
旦旦警惕地望着他，没做声。保安小黄说：“他跟你一样，也是供货商，是市场部的老熟人了，有他带路，你不会走冤枉路、进错门了！”
旦旦跟着蛋蛋，绕过停车处，终于找到了市场部。
四
旦旦从市场部出来，发现蛋蛋还在门外等着。
“你还在这儿？”旦旦问。蛋蛋点点头，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刚刚见你小心翼翼地样子，不好意思问你，你给超市送什么货啊？”旦旦说：“蛋啊！”蛋蛋更奇怪了：“你送蛋就捧这么个保温箱，你看我也是送蛋的，两大筐！”旦旦不屑地说：“你送的是生蛋，我送的是熟蛋，热的，上架就抢光了。我爸跟他们签的协议，不多送，每天就供应一百枚！”蛋蛋越发奇怪，只供应一百枚熟蛋，还签协议？忍不住问旦旦：“你们的蛋是从那里送过来？”旦旦自豪起来：“瓦店村的呀！”蛋蛋心里一盘算，大清早从瓦店村送熟蛋到县城：“那不亏本吗？”
旦旦点点头：“我也说是亏本生意，可是我爸说，我家的熟皮蛋只缩在瓦店那么小的地方，没有市场的话，那才是亏本，亏大本！”
蛋蛋提议去超市里面看看旦旦家的熟皮蛋的销售情况。两人空着手进了超市，门口的小黄笑着点点头，丝毫没有拦的意思。在一楼熟食部的试销货架上，显然有一排是空着的，一个不显眼的招牌笃在边上：瓦店熟皮蛋，限量供应！蛋蛋问一个戴着口罩的补货员：“今天的熟皮蛋到了吗？”口罩后面的声音说：“刚刚一上架就抢光了。才供应一百个，怎么轮得到你哟。”蛋蛋装作很失落的样子，叹了口气；到旁边的蛋糕房，给他爹挑了两小块蛋糕，就去付款了。
旦旦见了，以为蛋蛋真的是为买不到熟皮蛋而失落，宽慰道：“明天我给你留几个，算是给你尝尝鲜呗！”蛋蛋忙说：“那怎么行？你们本来是亏本在做这个生意的！要不这样吧，明天呢，我用我家的生鸭蛋换你家的熟皮蛋，两个换一个！”
旦旦摇头：“不行！”蛋蛋说：“那就三个换一个！”旦旦解释说：“不是数量的问题，是质量问题。我家的熟皮蛋是选散养的鸭下的蛋，不能用饲料喂出来的鸭蛋。你敢保证你的鸭蛋不是饲料喂出来的？”
蛋蛋明白了：“难怪你们家的熟皮蛋要限量供应，蛋源有限啦！”旦旦用力点了点头。
五
蛋蛋他爹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蛋蛋蹲在爹的摇椅旁边，对着他的耳朵问他：“爹，您放了几十年的鸭，听说过熟皮蛋没？”
蛋蛋他爹眼睛亮了：“怎么？你有熟皮蛋？我可是几十年没吃了，你这一说，我还真馋了！”蛋蛋接着像他爹汇报：“今天去宏发超市送蛋，还真碰上了一家做熟皮蛋的啦，可是人家数量有限，一百个熟皮蛋一上架，就抢空了。”蛋蛋他爹点点头：“那是好东西呀！你说的那家做熟皮蛋的是瓦店那一方天的吧？过去，溪河镇、县城这一带的人是吃不到的，东西少，多金贵呀！黄州府当官的想吃熟皮蛋，也只有自己骑马坐轿到瓦店村来买着吃，就在当地吃，出了村口味道就不一样了！你说怪不怪？”
蛋蛋听他爹这一番抖落，才明白这熟皮蛋了不得。凭着他三年来泡鸭蛋市场的经历，他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潜在的商机。
蛋蛋保持着单膝跪地姿势，蹲在他爹旁边，说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爹，我想跟我爸商量，把这养鸭场停了！您觉得怎么样？”蛋蛋他爹一听孙子这话，更来劲：“关了，停了，拆了！都可得，你爸办养鸭场第一天我就不乐意，哪有这样关起门来养鸭子的，这明明是在填鸭，我看不惯，实在看不惯！要不是这腿关节不听话，我早把那鸭子都放咯！”
蛋蛋趁机添火：“爹嘞，那你跟我爸说说我的意思，把养鸭场关了吧！”蛋蛋他爹笑孙子又可爱又幼稚：“你爸那是拿大主意的人，我要是能劝得动他，还会做到今天？现在他生意越来越大，心也越来越多，我更加劝不动了。除非......”
“除非什么？”蛋蛋急切地想知道他爹的高见。
蛋蛋他爹“噗”“噗”啐了两口：“你看我这乌鸦嘴，老糊涂了，怎么不盼儿女好，只想着儿女遭殃呢？！”蛋蛋从他爹这最后啐的两口中明白了——
要想蛋蛋爸停办养鸭场，除非天灾！
六
蛋蛋不希望天灾来临。他记得三年前自己刚放书回来，正赶上禽流感，政府明令禁止活禽交易，肉鸭、鸭蛋滞销，那种有劲无处使的无奈他记忆深刻。明明有活鸭、有鲜蛋，却没有收入来源，辞掉工人，一家人把自己和鸭子关在一起，听天由命。
蛋蛋觉得这是个理由，可以试着劝说老爸。
晚上，蛋蛋和蛋蛋爸一起在鸭棚里捡蛋。蛋蛋试探着问：“爸嘞，这一天能捡多少蛋哪？”蛋蛋爸说：“少说也得有千儿八百的吧。”蛋蛋接着问：“好像比前两年要少了哈？”蛋蛋爸立定，对儿子讲：“前两年规模太大，收成大，风险也大，碰到禽流感这样的祸害，就坐以待毙啦！规模小一点，船小好调头啊。”
看来老爸的风险意识蛮强！蛋蛋看到了希望。蛋蛋又问：“爸嘞，有没有想过不养鸭啦？”蛋蛋爸反问儿子：“不养鸭我们一家吃什么？你跟我干了三年，除了养鸭，你还会干什么？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送你去哪里学一门手艺，今后不至于饿死。”蛋蛋问：“为什么会饿死？”
蛋蛋爸叹了一口气。蛋蛋觉得奇怪，仿佛眼前这个叹息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蛋蛋爸问蛋蛋：“傻儿子，你不觉得现在外面跟你一样跑超市送蛋的人多了吗？你没发现饲料厂这几个月都在日夜加班，有时候还供不应求吗？”蛋蛋当然心里有数，他本来想准备拿这做理由劝老爸急流勇退呢，没想到他自己提到了这个问题。
蛋蛋爸说：“浠水人喜欢跟风，我特别有感受；刚分田时，西瓜价钱好，满畈都是西瓜田；后来橘子俏，山上别的树都砍了，全种橘子树；有一阵葡萄好卖，家家户户改种葡萄；有一阵板栗价钱高，挖了葡萄栽板栗......现在好了，又跟到养殖业上来了。你信不信，明年，全县上下到处冒出养鸭大棚。”
蛋蛋觉得该自己出手了。他对蛋蛋爸说：“那我们及时掉头，停掉养鸭场，该做其他业务！”蛋蛋爸问：“改什么？不养鸭容易，停办了养鸭场之后，我们做什么呢？”
蛋蛋撸起袖子，信心满满：“还做禽蛋销售！你看，好多新的养殖户起来后，他们的蛋要销售吧？你不觉得他们当中大多数是没有销售渠道的吗？我们不养鸭了，但是我们的销售市场还在。养殖户们养鸡养鸭，我们收购他们的鸡鸭蛋，再集中外送！”
这小子，送了三年的鸭蛋，居然送出了门道！蛋蛋爸心里美滋滋的。
其实，蛋蛋心里还有个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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