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蕲事】鸡瘟年代

鸡瘟年代

1977年初夏，南家油榨塆发鸡瘟了！

最先发现疫情的是南二妮。南二妮是南家油榨塆的记分员和畜牧技术员。不过这两项活儿只需要在下半天收工时分或者收工之后的那段工夫就可以操作的，所以平日里生产队还派给南二妮一项固定的活儿：招鸡。

招鸡就是围着南家油榨塆一圈接着一圈地转悠，以防止社员群众散养的土鸡从塆里跑到田地里踩踏啄食庄稼。这是一件看起来很松快的活儿，但是南家油榨塆，干招鸡这项活儿的人选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二妮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做满了三年，还在继续做。二妮招鸡有个习惯：每绕着南家油榨塆走完一圈，她必定登上村东口的老油榨屋基坪（老油榨早已不复存在，屋基坪还在，这里地势高，几乎可以将整个南家油榨塆尽收眼底，是南二妮招鸡的据点）从南往西由北到东这么一遍环视，如果发现哪里“鸡情紧急”，她都能迅速地处置，一路小跑赶过去把那些企图窜入庄稼丛中鸡贼们赶回塆里。

五月端午刚过，气温急剧升高，南二妮就发现情况不对：那些平时跟她斗智斗勇的土鸡们忽然间没了斗志，不跟她玩了！“哦——嘘，哦——嘘......”那天一大早，二妮习惯性地站在老油榨屋基坪上，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还吊着嗓子一遍一遍地吆喝着。但是她的视线内没看到一只鸡，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带头冲锋陷阵的“大乌白”也没有露头！“大乌白”是塆东头光明五叔家的一只乌骨鸡，有着乌黑的嘴和爪子，连鸡冠子都是乌黑的，浑身毛色却白得像雪一样。

南二妮走下老油榨屋基坪，立即朝最近的南光明家的方向走，快到他家门口，就见他家的那几只鸡挤挤挨挨在一块，像是扎堆打盹。再细看，那只平日欢蹦乱跳的“大乌白”此时正佝着头，垂着眼睑，流着涎水，耷着翅膀缩在角落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不好，这八成是要发鸡瘟了！“五婶，五婶，快出来！”二妮喊出南光明的老婆，协助光明老婆把这一堆鸡捉进笼子单独关起来，然后找来一把艾叶烟把燃着了，将她家的鸡筹（鸡窝）从内到外熏了一遍，吩咐光明老婆捣些蒜头掺到鸡食里，一天喂鸡三次，不要把鸡放出去。

看看南光明家的鸡群隔离得差不多了，南二妮又跑去看隔壁云和二爹家的鸡。接着是得意大哥家，接着是得道二哥家......一口气走了十多户，南二妮基本可以确定：南家油榨塆发鸡瘟了！

二妮是南家油榨塆的畜牧技术员，出现了鸡瘟，她决定去公社畜牧站汤老师那里取一些防治鸡瘟的药来。出门前，二妮先向生产队长星火三叔汇报了疫情，让他通知各家各户先行做好隔离，不让鸡瘟扩散。

公社畜牧站的汤技术员原本是五星大队小学的老师，二妮发蒙时的班主任。前几年“停课闹革命”那阵，由大队副业队主任南秋分推荐去地区农校学技术，学成之后一回来就进了公社畜牧站了。

南二妮来到公社畜牧站，冲着里边喊了一声：“汤老师！”就有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他就是汤技术员。三年前，十五岁的二妮辍学回家，汤技术员就跟五星大队副业队南秋分主任商量，收二妮为徒，跟他学禽畜管理和病害防治技术。南秋分当然愿意，因为南二妮是他南秋分的女儿。

汤老师听完南二妮介绍南家油榨塆发鸡瘟的大致情况，心里有数了。立即从办公室的斗柜里翻出一大包药来，二妮认出那是“鸡瘟散”，前几年畜牧站免费发放过几次，一般社员家里有，但几乎没有人用过。汤老师说：“公社经济困难，没给咱们站配备疫苗，但是这个鸡瘟散如果用得好，效果还是不错的；如果情况像你说的那样，你们生产队里的鸡瘟还是始发阶段，按照我曾经教你的程序操作，疫情基本可控。”

临走，汤老师又跟南二妮补充一句：“二妮，回去跟你伯（爸）说，你弟弟独柱儿读书冇得用，叫他到我这儿来学劁猪吧，多少是一门技术活儿。”南二妮笑了笑，跟老师摆摆手，走了。南二妮是南秋分的二女儿，她的父母先后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叫做大妮、二妮、三妮，到第四个才是儿子，叫南独柱。姐弟四个里头，就数二妮读书最好，大妮三妮都只读到小学毕业，二妮初中快读完了，最终还是因为身体原因只得放了书。

出畜牧站没几步，二妮听到斜侧的胡同口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脸一看，是公社卫生院的林医生，正在屋檐下朝她招手。三年前就是林医生劝她辍学回家的，那时候二妮还在初中里读书，她觉得疼了十多年的腰实在撑不住了，是林医生看出症结所在：小时候缺钙落下的病根！补钙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晒太阳勤走动，就这样南二妮回生产队招鸡来了。二妮赶到林医生跟前，林医生直夸她：“哎哟喂，晒了三年太阳，肤色还这么白，真不像是咱农村的姑娘，活像是个城里伢儿......呃，你这急急忙忙地，是不是有么事急事啊？”

二妮便把发现鸡瘟的事大致跟林医生说了一下，林医生连忙挥手：“那快回去吧，莫耽误要紧事。”

才离开南家油榨塆半天时间，再回来时，刚走近村口的过水塘，南二妮惊呆了。

生产队长南星火的老婆何腊梅正在手脚麻利地清理一只已经拔完毛的赤膊鸡的内脏，水里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抢食她抛却的鸡肚肠，她身边的篮子里有一只赤膊鸡已经打理完毕，她身后的沙地上散落着一地湿鸡毛。南二妮很快就明白了一切，疯了一般跳下塘岸，阻止何腊梅继续从鸡肚子里往外剜东西：“三婶，这发了瘟的鸡不能吃，要深埋了才行。”

何腊梅死死护住自己手里的鸡，活像是怕二妮来抢她家的宝贝：“这不算瘟鸡，它们还冇断气的时候，我就刜了（刜：杀鸡，方言）。你看这儿，鸡颈子上我都划了一刀，都放了血的。”二妮指着两只赤膊鸡的肉色说：“三婶呃，你看这鸡肉，都发蓝了，么敢吃？”何腊梅听不进，坚持说：“么事不敢吃，我小时候听祖奶奶说过，瘟鸡肉也是肉，扔了要遭天雷的！像我这样搞干净了，多加一把盐腌一腌，多放一把辣椒炒一炒，管它么事鸡瘟气子都不怕。”

二妮说不过她，一时发急了：“你要吃瘟鸡，你自己吃好了，不要把鸡瘟传到别人家里了！”何腊梅愣了一愣，问道：“你伢儿么样说话唦？我把瘟鸡都刜了，你凭么事说我把鸡瘟传到别人家里了？”二妮指着水塘里说：“这是一眼过水塘，你家瘟鸡的毒素通过这水流就传出去了！”

俩人这边正说着，生产队长南星火从那边跑来了，冲着他老婆喊道：“屋里伢儿等饭吃，你不烧火做饭，在这儿搞么鬼？”二妮见了队长如同见到了大救星，趁机故意大声喊：“三叔，你看三婶，在这里刜瘟鸡呢？”那意思是说：队长呃，你早上满塆的喊话，叫社员做好瘟鸡的隔离防范，你家里却带头搓反索唱反调呢（搓反索：拧着干，对着干，方言）！

南星火听出了二妮话里有话，又见自己家里两只瘟鸡不仅没隔离开，还被老婆私自处理了准备吃肉了，立即摆出生产队长的权威来：“你大卖瘟！哪个要吃你的瘟鸡？你真是做过了哇（做过了：丢人现眼了，方言）！给我连鸡毛带肚肠，全都收起来，送到老油榨屋基坪去！”

生产队长果然有水平！就在刚才，他居然想出了个点子：要拿他老婆作典型，开一个防范鸡瘟的现场会！

南星火吹着哨子，从南家油榨塆西头走到东头一遍喊，每家每户就派了一个代表集中到村东头的老油榨屋基坪开会。

何腊梅用篮子将两只赤膊鸡，连同鸡毛和鸡肚肠一起装了，送到老油榨屋基坪之后，南二妮借故把她支开了。各家代表到齐了之后，不等队长南星火发话，二妮一个箭步登上土台子就开腔了：

“各位叔叔婶婶大哥大嫂们，今天早晨我们生产队发现了鸡瘟疫情；队长第一时间通知了大家先做好基本的防范工作，还让三婶把他家的两只鸡解剖了拿出来做示范，叫我给大家做个科普。大家看好了，平时我们刜鸡吃肉，鲜活的鸡放完血的鸡冠子泛白，鸡肉有新鲜的透明色泽；可是看看这两只鸡，鸡冠子乌黑，鸡肉有隐约的蓝色，这就是瘟鸡，里面有毒，吃不得的！所以家里如果出现瘟鸡死亡，可不能像老辈人说的用盐腌用辣椒炒就能吃，一定要深埋处理，整只鸡深埋，最好是盖上石灰再盖土。大家看那边上有个三尺深的坑，星火三叔说了，待会儿就把这两只鸡，连同它们的毛和内脏做深埋处理！”

南星火开现场会的点子，是急中生智想出来的；他没想到二妮这个女娃比自己更机灵，不仅给了他老婆一个台阶下来了，还给他这个队长挣足了面子！他给二妮投去赞赏的眼光，南二妮还在往下讲：

“各位叔叔婶婶大哥大嫂们，我刚从公社畜牧站回来，我师父让我带回来了鸡瘟散，记得两年前我给大家发放过一回，如果没受潮的话，今天还能拿出来用。每一大包里有十小包，一小包就是一只鸡一次的服用量，仔鸡减半。今天发给大家，待会儿回去就直接喂食，每一只鸡都要喂，不能漏掉哈。”

讲完这番话，二妮就把畜牧站汤老师让她带回来的鸡瘟散分发下去。社员群众领了药，各自散去。南星火这时候想起被二妮拿来“做示范”的两只赤膊鸡，想把它们拿去埋了，竟然发现它们已经不在屋基坪的土台上了，不知去了哪里。他正在纳闷时，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老婆何腊梅正提着两只鸡走下了屋基坪的土坡。“不好，这婆娘又把瘟鸡拿回去了！”正要发火，却见何腊梅将两只鸡扔进二妮刚才指点的那个深坑，二妮也在一旁，手里扶着一把铁锹——南星火认得，那铁锹是自己家里的，他这才知道自己差点错怪了老婆何腊梅。

副业队主任南秋分家的晚饭总是比别人家早半个钟点。吃罢晚饭，大妮喂猪，三妮收拾碗筷，南秋分俩口子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联播，无所事事的南独柱陪着他们听。

只有南二妮最忙，她要把这一天全队社员的工分汇总后登记到记分册上。登到南光明的时候，二妮脑海里忽然闪过“大乌白”的影子！要不是“大乌白”今天早上不出门的反常表现，她觉得自己也许发现不了南家油榨塆的鸡瘟疫情——至少会发现得迟一些！想到这，她撂下手中的活儿，拉起弟弟就往光明五叔家里去了。

快到南光明家门口，老远就看见光明老婆坐在门槛上抹眼泪。一股不祥之光笼罩在二妮的头顶。果然，二妮一句“五婶”刚喊出口，光明老婆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哭诉开了：“二妮呃，你说哈，我家究竟得罪了谁呀，一样的发鸡瘟，别人家的鸡顶多是瘟头瘟脑，可是我家里的鸡呀，早晨起来全都打蔫儿，按你说的捣大蒜喂食也喂了，中午也拿回了鸡瘟散喂药了，可是这一死就死了五只，全是下蛋的大母鸡呀，呜呜......特别是那只乌骨鸡，还是五年前光明做手术时，我从娘家捉来给他补身子的，光明不舍得吃才养着的，养了五年呢，这南家油榨塆有几只鸡是养了五年的呀......”

二妮一听死了五只鸡，心想这得埋多大的一块地儿啊？刚要开口问问五婶怎么处置这几只死去的瘟鸡，南光明蔫妥妥地回来了。看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大概是去深埋那五只鸡吧！二妮想到这儿，便不再追问。二妮和五叔南光明一起扶了五婶进屋，又跟五叔交代：五只瘟鸡待过的旧鸡笼该烧了，隔离后的圏鸡房子再熏一遍，做足消毒工作，家里剩下的那几只仔鸡一定要看管好，不能再损失了！五叔点头一一答应着。二妮忽然回头问南光明老婆：“五婶，新的缝衣针，没用过的那种，有吗？”光明老婆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点着头说：“有。”

二妮立即吩咐弟弟：“南独柱，去，把五婶的缝衣针拿来，有你可以干的事儿了。”又问南光明要来蜡烛，点亮，笃在桌面上，把缝衣针的针尖一一在蜡烛的火焰顶上烫过了。

南光明夫妇在二妮的指挥下，将家里那些生长不到一年的仔鸡的翅膀扳住，二妮教弟弟独柱找到仔鸡腋下的静脉，她用烫过的针尖轻轻一刺，直到针眼里渗出一滴血来，才把这些仔鸡放回隔离区里去。

一夜之间，南家油榨塆的散养鸡差不多全都隔离了，南二妮的招鸡岗位也几乎名存实亡了。可是二妮不敢松懈。地上走的鸡不出来了，天上的飞鸟并不闲着。为了驱赶鸟雀，二妮扎了一批稻草假人，准备把它们安插在各个要紧环节。假人披着旧布衣服，手里还攥着尼龙幡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可以让那些偷食庄稼的飞鸟吓得一哄而散。

二妮一个人忙了三四天，还是有些角角落落顾及不到，她便叫上妹妹三妮和弟弟独柱一起来帮忙安插假人。独柱做事是个三脚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处乱蹿。在他不知疲倦的欢蹦乱跳之中，二妮和三妮忽然听到弟弟传来哇哇的大叫——不是开心的叫声，而是惊恐的叫嚷！两个姐姐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死鸡躺在稻田里！

三妮问二妮：“二姐，你说这是不是一只瘟鸡来田里啄食庄稼的时候，发病死了？”弟弟独柱这会儿缓过神来了，接着三姐的话喊道：“哈哈哈，原来还是一只饱死的瘟鸡！”南二妮毕竟见识多一点，她说：“这是一只死后被人扔出来的瘟鸡！你看这只鸡躺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坑，说明它是从天而降砸下来的；还有边上稻禾倒伏一小片，也是被砸坏的。”三妮和独柱异口同声，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谴责：“谁这么坏？把死瘟鸡扔稻田里！”

姐弟三人找了块僻静处，挖了个深坑把那只死鸡埋了。他们三个埋鸡的时候，南得意在老远的地方喊二妮。二妮走过去问：“得意大哥有事吗？”南得意挠了半天头皮，才挤牙膏一样挤出一句话：“我家那一窝仔鸡，你帮我去弄弄呗！”原来五天前二妮给光明五叔家的仔鸡刺针放血那一招见效了，五叔一宣传，离他家较近的邻居南得意就立马来找二妮了。

二妮心想：这仔鸡家家有，防范鸡瘟的需求大家都有，总不能等每家每户来找我呀。于是她告诉南得意：“今天收工后，全塆的仔鸡我都会查一遍，你就在家里等吧。”

南得意得到了准信，开心地回头走了。刚走两步，又折回来，神秘叨叨地告诉南二妮：“二妮，这几天乱扔的瘟鸡，时不时地会冒出来，田地里、水塘边、草丛中，你稍稍留心一下，总有人在扔——靠你们姐弟仨是埋不完的。我跟你说个事，第一天南光明家里瘟了五只鸡，你以为他埋了吗？才不会呢，全扔生产队的公用茅厕里头啦！噢哟，那个臭啊......”

南二妮忽然意识到：在这鸡瘟年代，还有比鸡瘟更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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