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斐话】克蟆无颈，细伢儿无腰

前言：一年多冇写“西斐话”（浠水话）了，怕自己忘了，趁着现在还记得一些，又捡起来复习复习。免得日后哪一天忽然“老痴”了，想都想不起来了；真那样的话，至少可以翻出今日（及以前）的只言片语的记录，学习学习。哈哈哈......

克蟆无颈，细伢儿无腰

头一回听说“克蟆（青蛙在浠水话里的俗称克蟆）无颈，细伢儿无腰”这句浠水话，大概是在10岁那年的冬播假期里。

我细末早（小时候）读书，一年有四个假：春天的“四快”假，大热天的暑假，秋收时节的“冬播”假，大冷天的寒假。其中，冬播假安排在收割晚稻的深秋季节。晚稻就是我们浠水的二季稻，收割完晚稻，紧跟着就要播种小麦，栽油菜了。收稻、播种、栽菜，田里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小学初中就放假，细伢儿们就回来帮忙了。

小学三年级以前，学校放冬播假，细伢儿回到家里尽是玩，没白没黑地疯，漫山遍野地跑。玩累了，混到大人们秋收劳作的田地里，扒红苕、镂花生、撆甘蔗吃——生吃了还不过瘾，还在田间地头挖个坑，或者垒起石头瓦片，烧着吃，烤着吃。

这种乐而忘忧的逍遥假期在十岁的时候就成为了记忆里的往事。早饭午饭之后生产队长吹哨子喊出工，开始有了我们的分工：“小学生捡谷，初中生挑油菜（秧子），大人各按各的小组出工哦——”这里的“小学生”专指“十岁以上”的了。浠水人有个不成文的观念，细伢儿的年纪，上了两位数，就可以为家里挣工分了。

“小学生捡谷”，活儿并不繁重。大人们收割完田里的稻谷，草头担子挑去稻场了，只剩下谷蔸子的空田，等着耕牛来翻完土才能整成一厢一厢的油菜垄；在空田等牛来翻耕的间隙里，小学生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散落在田里的谷穗子找出来，捡起来，收拢来，送到稻场上的谷码子（垛子）上去。小学生都在教科书上读过，这叫“颗粒归仓”。

小学老师在课堂上就讲过：如果因为我们的劳动而使得辛勤劳动了一年的农民伯伯们种在稻田里的粮食颗粒归仓了，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啊！于是我们一堆“小学生”在听到队长的出工哨子之后，都很积极地下田去捡谷了。在学校读书，课堂上有老师引领；在生产队劳动，队长也会指派一个领队带着我们去劳动。当年带着我们下田捡谷的是我的一个堂伯父，他那时一边挥鞭吆喝着一头黄牯牛在外围犁田，一边指点着告诉我们田里某个方位谷穗较多，让我们捡拾干净。

捡谷不是技术活儿，也不是体力活儿，而且田里的谷穗并不多。刚开始，大家还有点新鲜劲儿，叽叽喳喳地讲着各自听来的稀奇事儿，捡谷只是偶尔弯腰的动作；有时候，田里洒落的谷穗不多不够捡了，我们就围着堂伯身后，看他犁田，看新翻的泥土像浪一样在他的身后铺排开来，看泥浪里偶有一条肉滚滚的蚯蚓做着不甘心的挣扎......堂伯见我们这堆小学生多数时候有些无所事事，他索性“挖”住（叫停）了犁田的黄牯牛，把一堆围在一起看热闹的小学生，分作不同的小组，各组分到一坵大田，什么时候捡完自己田里的谷穗，什么时候才可以歇气（休息）。

不就是一坵田吗？难得到哪个？于是各组领了任务，都散开在自己的田里不歇气地弯腰捡谷，生怕落在了别人的后面。堂伯犁完了第一坵田，站在畈里的高岸上瞭望，捡谷的伢儿们都在各自田间俯拾谷穗，完全没有刚在挤在一坵田时的叽叽喳喳声。第二坵田犁到一半，各组都来向堂伯交差了。堂伯笑着肯定大家的战绩：“不错，不错！捡回来这越些（这么多）粮食，你些（你们）伢儿好有用！”听到表扬，小学生们的话匣子全打开了——

这个说：“我是到边到角地看的，冇漏掉一吊（根）谷穗。”那个说：“我毕直（一直）弯腰捡谷，一哈子（一会儿）也冇抬头。”旁边那个说：“有我在，保管颗粒归仓。”后边那个说：“你莫看我手上捡的谷比你些（你们）少，你些去我田里看一哈子，保证比你些捡的干净！”......

堂伯一句句地听，一个个地点头肯定，到最后，他问我：“兵嘞，你做么事不说话？”我扶了扶腰，告诉堂伯：“伯嘞，今昼（今天）捡谷，搞得我的腰好酸好痛啊！”堂伯听了，差点笑岔了：“瞎说！你才几大个伢儿，有个么事腰？老话说的'克蟆无颈，细伢儿无腰’，你连腰都冇得，你说你拿么事去酸痛啊！”

明明是腰在发酸，还隐隐作痛，堂伯却说我连腰都冇得。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而且我这腰酸腰痛，跟“克蟆”又有啥关系呢？

......

然而，从这以后，随着年岁增加，跟着生产队劳动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克蟆无颈，细伢儿无腰”的老话就时时听到了：“四快”假期回生产队收油菜割麦子栽棉花，双抢时节割谷插秧，都会弓腰劳作，累了的时候难免要直起身子来，有时候也会喊一两声“腰好酸啊”，旁边马上就有大人会说：“别扯理由偷懒散干了，'克蟆无颈，细伢儿无腰’，小小年纪哪里有什么腰酸，分明是借口......”

听得多了，就记在心上。先去观察观察“克蟆”，三角形的脑袋后边，就是它粗短的前臂，果然没有脖颈！但是克蟆无颈，也不能证明“细伢儿无腰”吧？摸摸自己的身体后边，屁股上部，那撑起后脊背的，不就是腰么？！

读书读到快初中毕业了，学校发了一本书《生理卫生》，老师却不肯讲，只叫我们自学。翻看人体构造结构图，看到肾脏的形状，联想到细王坳食品（猪肉屠宰点）里俏得要命的“猪腰子”，开始懵懵懂懂有点明白“细伢儿无腰”的大概意思了，大人脑子里的“腰”和小学生嘴里的“腰”似乎不是一回事。等到翻完整本《生理卫生》，又多了一层理解：小孩子的新陈代谢快，身体上恢复疲劳的机能跟成年人相比也快一些，所谓“细伢儿无腰”，可能也是成年人对细伢儿的一种心理暗示：别喊苦喊累，忍耐一下，很快就过去了！——“细伢儿”快做到头了，才算明白了大人们那句“细伢儿无腰”里头蕴含的一番良苦用心了。可是前一句“克蟆无颈”又是咋弄呢？

高中语文课本里《诗经》的篇目逐渐多了起来，老师对我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熟练地使用“赋比兴”的手法赞不绝口——“翻开《诗经》，一首《关雎》跳入眼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明是写青年男女的爱恋之情，却先给出一幅雎鸠鸟在沙洲上嬉戏鸣叫的画面，这首题目叫做'关雎’，开头趣写雎鸠的诗，又有雎鸠鸟什么事呢？真没它们什么事！这就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高明之处，明明要写儿女私情，不好太赤裸裸，不好意思开门见山，那行，先来一段美好的自然界的画面吧！于是关关鸣叫的一对雎鸠鸟先出来热场，渐渐地男女主角才一一粉墨登场了！这是在《诗经》里很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我们叫它'起兴’！”

我恍然大悟：原来“克蟆无颈”用在“细伢儿无腰”之前，就是起兴手法在日常生活中的巧妙运用啊！不得不说一句：咱浠水人太有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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