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父亲去世已近“五七”。我必须抽空,记下心中的感怀。
父亲回家
父亲终究还是回家了,没有再看我们一眼,也没有再道一声离别。
我们追着去,望见的不是他的背影,而是他老人家安静、苍白、略带遗憾的面容。
我握他的手,那只有些浮肿的左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冰凉。这只手去年因中风失去知觉,此刻撒得更开。塞给他的手帕和饼干只能寄托我们无限的追忆与祈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谈起父亲,都以“老头子”相称,而这个时候,“爸爸”脱口而出,仿佛我们又回到孩童,而父亲仍是那个带着草帽,扬着牛鞭的庄稼汉子。
可惜不是,父亲因最近一年的病痛已形销骨立。尽管我们歇斯底里,父亲依然安静着他的安静,沉睡着他的沉睡。
忐忑又难过地揭开掩面的白纸,婆娑中我看见父亲紧闭他的双眼。我知道,父亲是真的回家了。
我突然相信灵魂,有了灵魂,父亲便可以倾听我们迟到的呼唤。我相信一定有,要不然明明白白知晓他这一生,知晓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父亲,明明白白唠叨我们应该再陪他说说话的父亲,怎么会在一瞬间变得如此冰冷?生命那么伟大,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然而,灵魂终究是灵魂,就算有,也是另一个世界了,恍若隔世根本不足以表达此刻的无力与无奈。
父亲决然不等我们“五一”回家,选择2022年4月25日,一个春意依旧盎然,暖风夹带凉意,空气通透怡人的早晨,驾鹤西归。
夜幕徐徐落下,左邻右舍陆续前来,坐满院里院外,等待说书人敲响大鼓。
陪伴父亲的说书人和听书人。
我似乎在路灯下那一张张苍老又和谐的脸庞里,看到父亲的容颜。
父亲喜听书,只要附近有说书唱戏,父亲是必到的客人。记忆中父亲经常因听到三更半夜被母亲拴在门外。
而这一天,我们把说书人请到家里,专门为父亲,父亲却再也听不到了。
父亲由一个陪伴亡者的听书人,在这一天变成一个亲戚邻里听着书来陪伴的亡灵!
父亲这一生,听过很多场说书,时常谈起谁谁谁也去了,谁谁谁又听到最晚,但他一定没有想过,自己归去,又是谁谁谁通宵达旦地守候。
好在刚刚过完76岁生日的父亲,选择这个比春暖花开深沉,比初夏蛩鸣安静的季节和日子回家,它的白天云层挡住太阳,晚上无风不热,有风不冷。即使置身热闹的听书人群之中,依然感到夜的娴静与柔和。
想起2014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听说我要坐大巴回家,父亲坚持来车站接我,而我却打心底不乐意,一是一个还算年轻的人搭坐一位古稀老人的人力三轮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二是假如遇见中学同学,实在有些尴尬。
那天由于高速公路维修,到达县汽车站已是晚上八点,比计划晚了近两个小时,而父亲一直站在秋意十足的夜里,扶着他的三轮车等我。看见从长沙来的大巴进站,笑容跳跃在父亲凹陷的脸颊,父亲马上跟随大巴走上前来。
三轮车上给我准备了小板凳,父亲载着我穿过十字路口,丝毫没有减速,我直呼“红灯”,父亲却淡定地告慰:没事的,我们行人可以通过的。
穿过城区,我们骑行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那时我才发现我们的三轮车没有灯、没有铃铛,没有喇叭,可父亲却骑得兴致勃勃。
虽然已是八年前的往事,但如果知道八年后父亲将与我们永别,我们会不会以不同的方式与父亲相处呢?
我们三姊妹走出家门前,父亲在我们面前少有慈爱的样子,甚至因母亲来长沙照顾孙子,我们与父亲之间还有过龃龉。
因此,我曾经无比羡慕人家“骑在爸爸肩头”的孩童快乐,羡慕人家无话不谈的父女温情。
但我知道,我们的生命里,我们的成长中,父亲在竭力付出他的心血,给予他的爱。这些年每每春节回家,二老不等天亮就忙开了,生火,杀鸡,准备我们返程要带的各种肉和蔬菜。
父亲去年来长沙康复时告诉老姐,
这些年别人给的红包都在三楼旮旯里。我们上去,
只见层层包好,还放了干燥剂,用瓦片层层压得严严实实。
如果我们知道父亲将走得如此突然,我们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去住几天吗?
如果父亲再等半天,我们会跟他说什么呢?
如果……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选择父亲叫他“爸爸”,因为这是我最好的父亲。
邻里把父亲安放在他的小屋,那是多年前母亲和他为自己准备的。
父亲离开他居住了十八年的房子,那是他和母亲前半生梦寐以求的亮堂堂的楼房。
送父亲上山的当天,母亲把我们都赶回长沙,要我们专心工作。
第二天,父亲的坟头,沐浴在哗啦啦的大雨里。
愿父亲,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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