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生
上海话中的“……煞”,是一种常见的词语,如“气煞”、“吃煞脱”、“想煞快”、“龌龊煞了”、“难为情煞脱了”等。
本文先谈谈“煞”字的由来,而后再说说“……煞”的特征及用法,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最后再梳理一下上海话中“煞”字当头的一些词语。
(下)
其他一些问题
1、“煞”的读音
“煞”在普通话中读sha,有两个声调。
A、阴平,即第一声,同“杀”、“刹”。
B、去声,即第四声,表“极”、“很”。
然而,“煞”在上海话中,却不分声调,且不翘舌,入声。
至于标音,一些辞书在符号上略有小异,有sa?5 (《简明吴方言词典》),也有sa?]Γ (《上海方言词典》),还有sak (《上海话大词典》等),想必是时期不同的缘故。
2、扩展式
“……煞”是它的常见式,此外,还有个别的扩展式。例如:
……死……煞 语缀。表示程度很高:我今朝忙死忙煞 | 我对伊恨死恨煞。”
(以上引《上海话大词典》)
另外,还有“……是……煞”。例如:
(16)、“小囡拨拐脱,爷娘哭是哭煞。”(拨:被。)
(17)、“老王炒股输光,老婆奈伊骂是骂煞。”(奈伊:把他。)
3、像煞
“〈副〉好像、似乎:搿块地方我~来过歇个。
像煞有介事 ❶ 煞有介事:装模作样,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伊~做一套,实际浪天晓得伊是懂还是假懂。❷摆足架子:我去求伊,伊~勿理我。”
(以上引《上海话大词典》)
另外,“像煞”在上海话中还有一个意思,这就是本文所讨论的“……煞”。例如:
(18)、“侬帮拿爷像煞。”(你与你爸非常像。)
(19)、 “勿要跑错人家,因为迭额两幢房子像煞快。”(不要走错门,因为这两幢房屋太像了。)
可见,“像煞”有二义,一为副词的“好像”、“似乎”,另一为动词的“很像”、“极似”。那么,如何来区分呢?无他,只能看上下文,即看具体的语言环境。
4、否定式
正是由于“……煞”的内部结构是中心语与补语的关系,所以,它的否定式也可以是“……勿煞”。
“……勿煞”有两种不同的意思。试比较:
A、”假个老虫药,老虫吃勿煞。”(假的鼠药,老鼠吃不死。)
B、“伊是饿煞鬼投胎,吃勿煞。”(他是饿死鬼投胎,吃个沒完沒了。)
可见,同样是“吃勿煞”,在A句中是“吃不死”的意思,但在B句中却是“吃不完”的意思。如何区分?无他,唯有看上下文。
类似的例句还有:
A类、“……不死”
这里的“死”,就不是夸张了,而是实义的。
(20)、“武侠小说里向,有把英雄一直是打勿煞个。”(有把:有些。)
(21)、“家有存粮,饿勿煞。”
(22)、“千斤顶,上海人也叫 ' 压勿煞 ’。”
B类、“……不止”
这类语句,往往带有贬义。
(23)、 “伊是个酒鬼,老酒吃勿煞。”(他是个酒鬼,喝酒不停。)
(24)、“侬迭只懒虫,一日到夜睏勿煞。”(你这个懒虫,一天到晚睡不够。)
(25)、“搿个女人嗲唻,一直嗲勿煞。”(这个女人发起嗲来就沒个完。)
以上例句中“煞”的“止”义,也印证了本文前面所说的本义与引申义的关系。
关于这点,辞书也有说明:
a、《现代汉语词典》:
煞:❶ 结束;收束:~帐 | 锣鼓~住后,一个男孩领头唱起来。
b、《汉语大词典》:
煞:停止;结束
煞住脚往里细听。——《红楼梦》
c、《简明吴方言词典》:
煞:❻ 动词。停住。[通] ‖也作“杀”。
(以上为引文)
另外,“……勿煞”中的“……”,一般都是动词,因只有动作行为才有“起止始终”。
5、如果“……煞”中的“……”本身又是一个上海方言词语,那么,整句的方言意味则更浓更重。例如:
(26)、“有把人惯派头,好像扎台型煞了。”(掼派头:摆阔。扎台型:光彩。)
(27)、“上海个黄梅天污苏煞了。”(污苏:因闷湿而引起的难受。)
(28)、“老早荡淮海路,真额扎劲煞脱。”(荡:逛。扎劲:有劲、开心。)
尤其是“……煞”连用,则更有方言趣味。例如:
(29)、“七十年代个上海,公共汽车省油有奖金,葛咾驾驶员省煞脱,开得慢煞脱,车浪个人急煞脱。”(葛咾:所以。车浪:车上。)
有时,有些“……煞”还会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例如:
(30)、“该是两张钞票,卖样勿煞了。”(有了点钱,就不停地摆显炫耀。)(嘲讽)
(31)、“侬好煞脱了,全上海侬最好。”(反语)
(32)、“阿拉个戆度儿子,戆是戆煞脱。”(我家的傻小子,傻得一塌糊涂。)(昵爱)
(33)、“小辰光,一帮小囡垓(gai)勒墙壁浪,边轧边唱 ' 轧煞老娘有饭吃 ’。”(小时候,一群孩子背靠着墙,边挤边唱……)(童真)
6、与“穷……”的区别
上海话中表程度深的词语不少,普通的有“老”、“邪气”、“交关”等,如“老好”、“邪气想”、“交关灵光”等,还有就是形成格式的,如“……煞”、“穷……”。试比较:
穷吃——吃煞
穷笑——笑煞
穷奔了——奔煞了
二者都是表示动作行为的程度很深,但“穷……”略偏重于状态,而“……煞”略偏重于结果。
另外,“穷……”一般只能与动词结合,而“……煞”除了与动词外,还可以与形容词结合。
“煞……”的词语
在谈完了“……煞”后,顺便再谈一下“煞……”,即“煞”字当头的词语。当然,仅是上海话中的,不包括普通话。
关于这些,就比较容易了,因为有关辞书都有说明,故我们在这里仅作一些分类与归纳,另外,有时再适当添加些补充或议论(见“按”)。
( 辞书编号按出版时间的先后):
甲、闵家骥、范晓等《简明吴方言词典》(简称“甲”)
乙、李荣、许宝华等《上海方言词典》(简称“乙”)
丙、钱乃荣《上海话大词典》等(简称“丙”)
丁、丁迪蒙《上海方言词语使用手册》(简称“丁”)
我们认为,上海话中“ 煞……”的词语,如果按照“是否为副词”这一标准来划分的话,大致分三类:
1、“煞”是明显的副词,可换为“极”、“很”等。
甲、丙、丁:“煞白”、“煞齐”、“煞清”、“煞静”。
还有它们的重叠词语,如:“煞煞白”、“煞煞齐”、“煞煞清”、“煞煞静”。
按:
重叠的作用是对其程度的进一步加强。
另外,“煞煞……”,义同“煞勒……”,如“煞勒白”、“煞勒齐”等。
2、“煞”有程度副词的的意味,但不能用“极”、“很”来替换。
(一)、煞足
甲:同“杀足”:伊讲几句闲话蛮~。
丙:厉害,充足,有分量:今朝一桌菜蛮~个。|
今朝伊意见提得~个。
(二)、煞辣
甲:❶形容词。(言语或行动)干脆,泼辣,利害:做事体要~干净。(评弹《白毛女》) | 雷震霖为人,看看~,其实很好。(评弹《战火中的青春》)❷副词。非常;很:帐弄得~清 | 纸叠得~齐。
乙:幹練,做事爽快利落
丙:煞辣势平、煞辣势清、煞辣势齐 、煞刮势淡。
煞煞辣辣:爽快,干脆。
按:
“煞辣”有二义:一为形容词“干脆”,另一为副词“很”。
另, “煞刮势……”,义同副词的“煞辣势……”。
还有,以上的“煞足”、“煞辣”,並不是字面上的“很足”、“极辣”,而是其引申之义。
3、“煞”不是程度副词。
(一)、煞朴
甲:形容词。形容利害:喔唷老老,骂得“~”。(评弹《玉蜻蜓 · 厅堂夺子》)
(二)、煞博
甲:同“杀博”:煮来饭,软软个,煮来粥,薄簿个,吃落肚皮勿~。(甬剧《开米店》)
(三)、煞爬
乙:=【煞膞】❶ 身體强壯有力 ❷ 厲害,做事幹練,大刀闊斧:新來個經理做事體老~個
按:
以上可见,“煞博”有不同写法,有不同含义。
另外,当它表示“厉害”时,还有重叠形式,即“煞煞博博”,其义比“煞博”更重。例如:
(34)、“今朝我奈伊煞煞博博额训脱一顿。”(今天我把他狠狠地训了一下。)
(四)、煞死
甲:副词 ❶ 硬是:无奈半边两个喜娘那哼会猜到俚格心事,~还要劝。(评弹《孟丽君 · 洞房刺奸》| 城里的李士元~看胡大海勿起,格末真叫作死!(评话《英烈传 · 智取淮安》) ❷
不顾一切地:俚末~个奔,耐说阿要火冒?(《海上花列传》第46回) | 耐勿要~个吃酒哉 ,到伲搭去坐歇罢。(《九尾龟》第2回)
丙:㈠〈副词〉……个沒完 : 吃~ | 做~。㈡ 坚持,一定。我勿要伊去做,伊~要去。
一定,决心,不顾一切地 : 伊~要闯关闯过去。
煞死煞活 ❶ 拼命。❷ 千方百计。❸ 随便怎样:我讲个事体,伊~勿相信。
丁、1、……个沒完。例:我是做~~也没人来帮忙个。/搿眼菜我要吃~~了/……2、坚持、一定。例:叫勿要去,伊~~要去。/物事叫伊倒脱勿睬我,~~要吃,乃肚皮射了伐?/……
按:
“煞死”除了单独使用外,也可构成“……煞”的形式,即“……煞死”,义同“……煞了”、“……煞脱”、“……煞快”。
关于这点,“丙”、“丁”皆有谈及,如“吃煞死”、“做煞死”。
(五)、煞口
乙:=〘配胃口〙 對味兒,合口味
丙:〈名〉下饭。
(六)、煞渴
甲:动词。过瘾;得到极度满足:今朝十个人吃一只烤鸭,吃来一眼勿~ | 今年春耕生产要搞好,最好样样农活搞定额,定额到人,这样才“~”。(报刊)
按:
“煞渴”,也有写作“煞客”的,同样是“非常过瘾”的意思。
(七)、煞煞克克
丙、形容狠狠地、很厉害地:伊拨我~骂了一顿。
丁、也说煞煞辣辣。形容狠狠地、非常厉害地。例:班主任拿伊~~讲了一顿。/到超市去白拿物事,拨人家~~打了一顿。/……
按:
若单独的“煞克”,则同“煞渴”,义为“过瘾”、“极度满足”。
(八)、煞根
乙:煞 =【煞根】=【煞克】厲害,程度高:搿記生活喫勒蠻~個 ‖ “煞”又音sα↿
丙、〈形〉过瘾,彻底痛快,厉害的,令人满足的:今朝麻将搓得~。
丁、过瘾。例:今朝打牌~~个。/前两天到黄山去白相邪气~~。/……
(九)、煞根价
丙、〈名〉最低价,降到底的价:我搿眼橘子已经卖到~,勿可以再便宜了。
丁、最低价,降到底的价。例:……/~~全部拨侬,哪能?/搿眼是~~,侬要伐?
按:
“煞根价”一词,很可能是由“煞根”派生出来的。
而“煞根”,除了“过瘾”、“厉害”义外,还可能与上海人常说的“煞到根”、“煞伊到根”有关。
既然这样,这个“煞”,就是本文前面所说的古汉语中“殺”的俗字。关于这点,我们还可从“甲”在“煞”的第一义项中得到证明,即:
“煞 ❶ 动词。压低价格:老实说,伲又勿等啥铜钿派用场,要~~伲,谈也覅谈 。(评弹《白毛女》)| 现在拿喜儿格票货色掗上门去,作道人家要~价细生意勿成功末那哼?(同上)”
(以上为引文)
另外,以上的辞书中还有“杀胚”一词(也有写作“杀坯”的)。如:
甲、名词。该杀的人(骂人的话)。该号~,再去认得俚做啥!(《海上花列传》第27回 ) 也作“杀坯”。
乙、❶ 該挨刀的,詈语 ❷ 也稱身體健壯、力大如牛的人
丙、❶〈 名 〉[詈] 该杀的人。❷ 〈名〉[詈] 强横暴戾的人。❸〈名〉体状憨猛的人。
丁、1. 詈语,该挨刀的。例:搿只~~是山浪下来个呀!/……2. 身体健状、力大如牛之人。例:搿个人结棍,是只~~模子。/……
(以上为引文)
可见,“杀胚”是个多义词,关于它的写法,我们觉得尚可商榷。
当它在表示“该杀的人”时,无疑应写作“杀胚”。然而,当它在表示“体壮憨猛的人”时,它同时也可写作“煞胚”,即“煞博”之人,再说“煞”、“杀”本来就是通用的。至于当它在表示“强横暴戾的人”时,它似乎应写作“煞胚”,因为凶残暴虐之人就是所谓的“凶神”,从修辞角度讲,这是个很形象的比喻。
关于这点,现今辞书都有说明。如:
a《辞源》
煞:㈢ 凶神。北齊 · 顔之推《顔氏家訓 · 風操》“偏傍之書,死有歸殺,……” 清 · 盧文绍《補注》:“偏旁之書,谓非正書。俗本殺作煞。道家多用之,此從宋本。”
b、《现代汉语词典》
煞:迷信的人指凶神。
c、《汉语大辞典》
煞:迷信的人指凶神:煞气。凶煞。凶神恶煞。
(以上为引文)
鉴于如此,我们觉得还是将“杀胚”与“煞胚”分开,因为“不同的义用不同的字”,无论是对表达,还是对理解,都是十分有益的,尤其是在方言领域里。
例如:
(35)、“迭只煞胚嚇人伐,像要奈人吃脱一样。”(这个凶神太吓人了,样子像要把人吃掉似的。)
(36)、“看到搿帮煞胚,大家侪嚇絲絲额。”(看到这些凶神恶煞,大家都胆战心惊。)
除了上述的这些“煞”当头的词语外,上海话中还有个别其他的,由于很少使用,故就不一一列举了。
另外,至于“煞车”、“煞风景”等,这里就不谈了,因为普通话中同样也有。
上海话“……煞”中的“煞”:
音:念sak(国际音标),不翘舌,入声,与普通话中的发音略有不同。
形 : “煞”为“会意”字,其形体是从“殺”字讹变而来,它是“殺”的俗字。
义:“煞”的本义为“杀”,引申为“死”,再引申为“止”。
上海话中“……煞”的字面义就是“……死”,由于修辞学中的“夸张”与语法学中的“虚化”,这个“死”便引申为“极”、“很”,表示程度深。
“……煞”是一个偏正结构的词语,其中的“煞”作为补语,对前面的“……”进行程度上的补充。
另外,上海话中的那些“煞”字当头的词语,即“煞……”,其中的“煞”,或多或少也与其本义或引申义有些关系。
2021年10月下旬
(全文完)
鸣谢:陈永生先生赐稿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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