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陈冲的文章很多,她本人接受的采访也不少,似乎她的故事我们已耳熟能详。
不过,看陈冲自己撰写的文字,还是能得到新鲜的体验:一来,她的文字功力优秀。二来,经过岁月打磨,从前的记忆反而更加鲜活客观。
还有,她的记忆属于她自己,也勾勒出那个时代的风貌。
陈冲/文
14岁那年,我在房子后门的通道,养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鸡。楼下苏北人家的儿子在那里搭建了单杠、双杠和哑铃。
喂鸡的时候,我常看见他跟几个同伴一起光着膀子练肌肉。
他比我大4岁,我们很少接触,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有一天我在那里剥蚕豆,他蹲下来帮我一道剥,沉默一会儿后他问,你看过《金瓶梅》吗?我说没有。
他说是禁书,我可以借给你。
那天晚上,我问姥姥,你看过《金瓶梅》吗?姥姥变得警觉,说,你哪里听来的?
我说是楼下那家儿子,姥姥的脸阴沉下来,说,你少跟他搭讪。
过了几天男孩跟我在他家门口遇见了,他说,我去给你拿书。我说我不想看了。
我们站在黑暗的楼道半天没有动,我听到他的呼吸,然后感到他的手轻轻触了一下我耳边的头发。
就在这个时候姥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
现在回头看,姥姥和他家是不共戴天的。
他们霸占了我们的房子、毁坏了我们的生活,现在他家的儿子又来勾引她的外孙女。
但当时我还不懂这点,觉得非常委屈。
第二天,他一见到我就说,你不用怕那个神经病老太婆。
说着,就把我拉进了他家的厨房。
那是由原来的小厕所改建的厨房,在煤气灶、刀板和碗筷架当中只够站一个人。
我们进去后他关上了门窗,沸腾的饭锅、汤锅冒着蒸汽,我们的身体挤在一起。
时间凝固了,不记得过了多久,我们有没有说话,只记得他把嘴贴到我的嘴上,用舌头舔我的舌头。
我第一想到的是这太不卫生了,母亲从小教我,不要喝别人喝过的杯子或用别人用过的筷子,会传染肝炎的。
但他的手抱着我的头,不容置疑地吸住我的嘴唇。
我的第二个念头是,完了,这下要怀孕了。
紧接着我想也许这就是大人说的订终身了?
我困惑地从他怀抱里挣扎出来,头发被蒸汽和汗水弄得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那个夏天我时刻想着他,也时刻回避着他。
那时候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根自制的杀蚊武器,它是我们用一块破被单或旧衣服,包在一坨废棉絮、烂袜子之类的东西外面,再绑到一根竹竿的头上,用它来想死停在天花板上的蚊子。
傍晚,蚊子泛滥的时候,我躺在刚刚拖过的湿地板上,企图背英语单词,听着楼下他咚咚咚捅房顶的声音,心如乱麻。
好在不久他就插队落户去了,我也进了上影厂的《井冈山》摄制组。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想到过他,直到在他乡第一次与男友接吻那一刻,小厨房蒸汽里那些细节出现在我眼前。
一股湿户户的乡愁涌上心头。
(文章原载《上海文学》杂志)
转自:森森老电影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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