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陈冲的文章很多,她本人接受的采访也不少,似乎她的故事我们已耳熟能详。
不过,看陈冲自己撰写的文字,还是能得到新鲜的体验:一来,她的文字功力优秀。二来,经过岁月打磨,从前的记忆反而更加鲜活客观。
还有,她的记忆属于她自己,也勾勒出那个时代的风貌。
没有抱抱我
不知为什么
最难忘的
反而是那些从未发生过的拥抱
因为疫情宅在家里,整理了一下当年的旧照片。
我看到跟M一起的照片,便发信问候。我们聊了一些同学们的近况、互相的家庭和新冠疫情。
我突然好奇,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好感的?
他突然不好意思,说,哎,我俩的事啊。
我心想,是啊,我俩,那是多遥远的过去啊。他说,我这儿还留着好几封你写给我的信呢,等下次见面还给你。
我有些惊讶,居然完全忘记了给他写信的事。又觉得感激,他还留着它们。
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记得《欢腾的小凉河》吗?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刚进培训班不久,老师说厂里有个摄制组需要群众演员,我们可以去参与拍摄,得到宝贵的现场经验。
那天我们演的第一个镜头,脸上需要有兴奋和激动的反应。摄影机横移划过我们的时候,摄影师说,这个小孩脸上还蛮有戏的。我兴奋激动的表情就更真实了。
M接着说,那天拍完戏,我们坐大卡车从金山回上海。你在车上睡着了,脸晒得通红。
我就想这个女孩真好看啊,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注意你的。
还有一次是大冬天,房间里冷得要命。你打完乒乓后,冲进我们寝室,热得把滚烫的脸贴在书来的玻璃台面上去冰,说热死了热死了,鼻子上还在冒汗。
M的话让我感动,毕竟,世上有几个人记得你15岁的样子?
15岁时我进了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
我们一共18个男生和6个女生,据说都是徐景贤按照江青要求的“一号形象”,指示上影厂从各地招来培训了去“占领银幕”的,所以一律都是道德品行纯正,没有文化背景的工农兵。班里只有我一个高中生。
下铺的同学叫闵安琪,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那时我们差不多一星期才洗一次澡,我整天打球,总是汗淋淋的,头发也甩得乱七八糟。
有一天,M看见我邋里邋遢的样子,提醒我说,不小了,以后你要注意个人卫生。
他的话非但没让我难堪,反而让我觉得受到关爱,很温暖。
M长得十分英俊,心地也很善良细腻。
那时我情窦初开,跟他在一起心里就非常甜蜜。
《青春》上映以后,我一夜成名,被邀请到各学校和少年团体去做讲座,让我父母非常担忧。正巧那一年,停止了十年的高考终于恢复。家里决定我必须复习功课,奔赴考场。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培训班院子里的树叶和叶草纹丝不动,小湖里还滋生出好多蚊子,我打着扇子,点了蚊香,坐在桌前学习。
总是M,拿着一只热水瓶,里面盛了冰凉的酸梅汤,给我送来。
那是多么甜蜜的慰藉。
我边喝冷饮边小歇一下,跟他诉说自己的不自信。他说,你这么用功,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说来也奇怪,我们经常提到'上帝”和“命运”这样的字眼。我那时还不知道,M已经开始渐渐地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奉者。
有一次,在复习了一天以后,M、闵安琪、我,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坐在我们女生宿舍前聊到深夜。
印象中那天大院里好像只剩我们四个人,远处几间平房的窗户都是暗的,到处一片漆黑。我们宿舍外的木头电线杆有点歪斜,灯罩把灯光聚成一个黄色的圆圈,笼罩着我们四个。
我不记得那晚我们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们不是在说笑,而是在交流思想。那份信任和知心的酣畅,是日后很少再有的。
临去美国之前,M来平江路的家里跟我告别。
印象里那是黄昏,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床上放满了肥皂、毛巾、擦脸油、书本和相册等等,脚边的皮箱打开着。
我们贴书桌站着,身体靠得很近。
多年后我们讲起那天的时候他说我哭了,我自己却忘记了。
我是那么羞于在人前流泪的人我们互相不舍,一定说了什么重要的话,重要的嘱咐,我也忘记了。
但我莫名地记得,他看着我的侧脸说,你像栗原小卷。
记忆真是一个粗心的裁缝,把那些完全不相干的材料拼到一起。
他说后悔那天没为我擦泪,没有抱抱我。
不知为什么,最难忘的反而是那些从未发生过的拥抱。
(文章原载《上海文学》杂志)
转自:森森老电影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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