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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玥 | 非遗产的“遗产化”——再读边园


案例解析

非遗产的“遗产化”

——再读边园

潘玥

摘要:在当下广义的遗产保护再利用课题中,建筑师深度介入遗产保护和活化利用的工作中,对于数量巨大且并未进入遗产认定名录的一般性工业遗存类型,建筑师有一定的主动权,通过设计操作进一步再塑场所精神,提升地方文化的凝聚感。文章通过对上海市杨树浦路原煤气厂滨江工业遗存保护再利用设计为边园案例的再读,聚焦并解析其基于当代工业废墟的现代再现设计策略。分析以非遗产的“遗产化”操作为线索,逐步展示了设计师梳理工业残迹及周边景观要素,创造性地以防汛墙废墟建立城市记忆边界这一历史化处置,通过现代景园式设计成功地将废墟转化为再现上海历史的空间舞台。文章指出建筑师的创意性操作策略对于遗产保护再利用与修补集体记忆具有积极意义。

历史的痕迹隐藏在聚集蜂拥的人群之后,是这座城市所能享有的不多的快乐之一;它们隐藏在许多长满青草的庭院、寂静的小径和荫蔽的河流里,这里的柔波已经侵蚀了城市百年的历史记忆,此后将很快地、永远地擦除它们。我们的任务将是去拾遗、搜集,把失落的城市碎片修复。

——约翰 · 拉斯金(1851)

1 楔子

在过去 10 年中,伴随上海市黄浦江畔工业遗存旧址整修翻建为现代空间的保护再利用探索进程,坐标位于上海的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主导、参与了龙美术馆西岸馆、艺仓美术馆、民生码头 8 万吨筒仓改造等项目,逐渐积累了工业遗存适应性再利用设计的经验。

在位于黄浦江原北票运煤码头旧址的龙美术馆西岸馆翻建设计中,建筑师将基地内的工业遗存——煤料斗卸载桥作为新建“伞拱”墙体及悬臂结构的类比(analogue来源。在位于黄浦江浦东侧老白渡煤炭装卸码头旧址的艺仓美术馆整修设计中,原有的工业遗存——8 座煤仓被新增的轻型悬挑结构包裹,顶层框架柱支撑一组巨型桁架层层下挂,通过改装结构,建筑功能置换为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展览空间。

2018 年,上海杨浦滨江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于黄浦江畔杨树浦路原煤气厂一处废弃了将近 10 年的高桩卸煤码头,针对工业建筑的一般性遗存物——两堵基础设施余下的挡煤墙遗存,发起整修与再利用,并委托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该项目于2019 年竣工,项目规模非常之小,被称为“边园”。(图 1 -图 3)

图1 边园入口的廊道与屋顶

图2 边园的临江观景台与滨江公共活动空间

图3 边园位置示意图

不少当代工业遗存是片段性的存留,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废墟的状态,很多是并非登录文物的“非挂牌遗产”。边园项目所处的基地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建筑师对这类工业遗存进行活化翻新和适应性再利用设计,使之成为美术馆这类的城市公共文化建筑或观景式公共空间。新的功能要求是构建其空间“公共性”的原因,“公共性”的演绎并非程式化的景观处理,而是需根据工业遗存的既有条件及周边环境进行设计。经过梳理和构思,建筑师逐步推导出加构、嵌入、重置等设计方式,建成后的边园,残石、江水与绿树融为一体,并与新建的双向观景平台和谐共生,成为融合了自然-人工的诗意废墟,获得新老对话,实现对于废墟的当代“再现”,含蓄地提示着到访的游客与活动的市民,这是一处重塑城市记忆的遗产化场所。

通过对边园设计案例的再读,笔者认为,无论是进入遗产保护名录的建筑,还是量大面宽的未登录保护名录的片段化遗存,当下多种类型的建成遗产整体都可作为优化城市环境的有益资源,不仅能够被活化为新的市民活动和交往空间,亦能够进一步延续城市的集体记忆,继而成为城市的新型文化名片。

2 捕捉场地的“机会”:历史片段层析

母亲河黄浦江穿城而过,其西侧是上海中心城区浦西,东侧则是浦东的成片新区。每一条河流都将带上它所流经的大地的性质,江河的气质会反过来影响两岸的土地,及生活于其上的人的精神及状态,上海亦如是(图 4,图 5)。

图4 1954 年的上海黄浦江码头

图5 1947 年杨树浦发电厂

项目的基地位于黄浦江西岸的杨浦滨江地带,基地东北侧为杨树浦电厂遗址公园(图 3)。杨浦滨江带以及徐汇沿黄浦江西岸的滨江带(被称为“西岸”),和伦敦的南岸开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在探索通过将工业建筑改造为美术馆等文化建筑来带动城市更新。这些工业构筑群是机器浪漫轰鸣时代的遗存,其骨架枯索如鬼魅,废墟簇簇如观念审判场。柳亦春本人隐约感受到,可以通过去除建筑外表皮,将其逐步改造为艺术与人文场所象征——美术馆、展览馆、公园等。以艺术和文化空间的介入提升文脉缺失的城市空间,修补人类在几次工业化中的精神创伤。
改造前,基地所在地是原杨浦路煤气厂临江卸煤的高桩码头,码头突出于江岸,除防汛墙之外还有若干工业遗存物。原有两堵挡煤墙:靠近码头边沿、离江面较远处的挡煤墙长约 90 m,墙主体高约 4 m,墙体两端各有一对壁柱,壁柱间的墙体高度减半,并部分裸露了内部的砖砌体结构,这堵未被拆除的挡煤墙和防汛墙之间(也即码头和江岸之间)形成了一条约 6.3 ~ 7 m 宽的缝隙空间;离江面近的一堵挡煤墙已被拆除,在码头上形成了靠近江边的开阔区,而其墙体残块被横置在这处缝隙空间之中。
如何细致梳理近代工业的片段化残迹及周边的环境条件,并转换为新的历史现场,甚至进一步将一抹古色放大?种种期许之中,逐渐显现出一个根本性的追问,如何历史化地去理解、反思并阐释这一场所自身的“上海性”(Shanghai-ness)?柳亦春曾这样描述自己一开始对于这一场地的感受,包含了对于当代“上海性”的建构之问:“初见那些如废墟般的混凝土架构,观察到时间与天候在上面刻下的痕迹,总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承认历史的价值,保护历史的价值,如果能够智慧地因借历史,这似乎是更积极的做法,也是更为体宜的做法……在更为质朴的构筑层面去容纳黄浦江边曾经的工业历史,它温和、匿名、不压迫人,它带来新的生活,如果能施工得再精细一点,倒的确是我所期待的一种新的当代的'上海性’。”

只有捕捉场地现有的“机会”,才能把对于“上海性”的思考融入具体的设计。即通过对于场地诸多的自然要素和历史要素进行挖掘、梳理和调度,通过加构、嵌入和重置等设计操作,用建筑的方式组合为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放大某些陌生的空间感知和历史灵韵,将场地转化为一处诗性的场所,一处能够让人感受到“上海性”的人文场所。

2.1 场地水文要素

场地上非常特殊的一点在于水文要素的存在。高桩码头和江岸之间并未严密贴合,之间的缝隙经由前文提到的、未被拆除的挡煤墙和防汛墙得到强化。这处缝隙空间成为边园基地的“后方”。缝隙之内植被丰富,尤其是几棵无人照管的大树格外郁郁葱葱,围墙之外堆积了陈年的落叶,几乎有半米多高,形成一种璀璨的暖黄色调。黄浦江水被引入这块基地的“后方”,使这一缝隙与江水贯通,因为水的灵动,这一缝隙变得非常柔和。也正因为水的存在,隔水相望的残墙有了类似于古典建筑中的壁龛效果,这似乎是场地上一处等待被建筑师捕捉的“机会”。从鸟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场地水文要素的聚集是逐渐加强的,江水在几十年的变迁中,始终流淌在挡煤墙和防汛墙之间不宽的缝隙里,越来越像一条天然的河流。同时,伴随着这处码头的功能变迁,树木覆盖面积有所增加,缝隙之中杂草丰茂,数棵大树临水而立,缝隙内的水面与黄浦江水潮汐应和。这段包含挡煤墙、残块废墟、江水、大树等多种要素的缝隙,很自然地成为设计的重要作用点(图 6)。

图6 边园基地所在的煤气厂码头鸟瞰,记录了2000-2018年的变迁
2.2 场地土质要素
在近 20 年的功能变迁中,重要的时间拐点约在 2011 年,场地此前是作为工业码头使用,此后大约 10 年处于废弃状态。码头与江岸防汛墙之间的缝隙,不仅与江水相通,也具备适宜树木植物生长的土壤条件。码头废弃之后,因为不再受到轮船装卸、作业面吊车等人工活动的影响,植物变得更为茂密(图 7,图 8),与作为人工建成物的工业遗存挡煤墙相对立。反映土质要素的植物与反映水文要素的江水触及了场地环境的风土内涵,相对于人类多变的活动,风土内涵对应恒常的大地与天空。当人类的活动逐渐淡出,场地的自然要素就到了新的“机会”,开始显露其现象化本质,不被注意的微小植被与同样不被注意的人工残存缓缓地发生交互作用。当枯藤和绿苔穿过小溪,映照于轻柔的江水之上,慢慢爬上残墙并缠绵交织难分彼此时,空间被交还给了自然,如画(picturesque)的质地产生了,言说人类过往的“古层”出现了。

图7 边园整修前的场地缝隙与江水相通

图8 边园场地缝隙内的大树与围墙(改造前)

这些复杂而矛盾的场地细节,直击来访者心扉,此中也埋藏着将场地转化为场所的重要“机会”。人工与自然在废弃之中仍旧保有的“自由感”让人感动:“ 它比之前遇到的所有江边的场址都更让我感动……不少煤块落入缝隙,日积月累,尘土覆盖,飞来的草籽生根发芽,竟长成了参天大树,谁也不知道这树是哪一天出现的,它们和这长长的混凝土墙一起,形成了独特的风景,仿佛谁也离不开了谁。”

3.2 场地历史片段要素
大约 2008 年前后,码头上靠近江面的一堵墙可能因为功能需要被拆除,在鸟瞰图上“消失”了。这堵墙“解体”后的残块未被运走,而是弃置在那处缝隙空间中。有趣的是,作为人工建成环境要素的“解体”挡煤墙残块,与其它自然环境要素聚集于这段狭窄的空间里,逐渐叠加了水文和土质要素,进一步增加了场地的“机会”。相对于“解体”的墙,基地内那堵被保留的挡煤墙原作为运煤高桩码头和江边厂区之间的分隔功能使用,也承担为码头煤堆提供侧向支撑的结构作用,并防止煤块掉落于缝隙里(图 9)。

图9 边园保留的挡煤墙(改造前)

如果把防汛墙、挡煤墙、码头平台视作场地建成环境的历史片段要素,那么,原有的两道挡煤墙在改造前分别处于“解体”“保留”两种不同状态,是两道处于不同“生命周期”的墙。以与江面的距离由远及近来观察,分别为:防汛墙构成基地围墙、缝隙中的“解体”挡煤墙残块、保留的挡煤墙,以及拆除一堵挡煤墙后更加开阔的码头平台这几种要素(图 12)。根据其不同的残存状态和组构作用,在设计上需相应有不同的处置方式。
对这四种历史片段要素的设计策略可以区分为“留白”之墙(原样整饬保留)、“解体”之墙(保留残块)、“加构”之墙(钢结构平台与屋顶)以及“重置之墙”(新建码头平台),进行进一步解读。墙作为主导性的历史片段要素,水文和土质则作为自然要素,这些要素恐怕就是“上海性”里最体现地方性之处。整体的设计以“遗产化”的格局展开,深度诠释了如画与废墟、透明与障碍、记忆与绵延三个向度上的思考,最终将场地(site)成功转化为场所(place(图 10 -图 15)。

图10 平面图

图11 轴测图 1

图12 剖面图

图13 轴测图 2

图14 剖面大样

图15 边园建成后的远景
3 入画与废墟:“解体”之墙+“留白”之墙
距离江面最远的作为基地围墙的防汛墙,与被保留的挡煤墙强化了缝隙空间。围墙两侧自然与人文元素的丰富度和密度反差较大,在设计中作为“留白”之墙——只略微整饬,基本保留原样。从基地北侧往南,向江面方向望去,可以看到绿树从围墙的后方伸出枝桠,整饬的围墙起到一种类似“屏”的遮蔽作用,但并非完全遮挡,而是以留白的方式,部分显露树木以及保留的挡煤墙与加建的钢结构,暗示了“屏”后呼之欲出的空间。
被拆除的挡煤墙是“解体”之墙,成为被现代人遗忘的角落——一处被遮蔽的工业废墟。经年累月后,在自然之手下,解体的残墙构成的废墟逐渐生长出奇妙的诗意,等待艺术之手的“除蔽”。缝隙空间中的废旧砌块七零八落,夹杂荒草丛生,江水悄悄溢至夹缝里,阳光透过婆娑枝桠,水光粼粼,无限灵动,它与废墟堆积的驳岸交错,参天大树遮蔽了水与石的窃窃私语,荒凉之境成为自然花草野蛮生长的地带,低声吟咏关于过去之种种,繁华还是苍凉,均为人之具体的、真实的过往。“解体”之墙在设计中被原样保留,这处狭缝中的废墟作为背江观景平台的构成部分,记录了工业遗存的痕迹如何经历自然的叠加、堆砌,最终融入江水与大树之中的过程。
一处完美的废墟必须具备两点:首先是破败的粗野表面,即便是最规整的建筑留下的废墟,线条因年久失修而柔化,被残垣断壁所打断;跃跃欲入的灌木和摇曳欲落的杂草都使原本羁直的设计显得松弛了许多……其次,废墟应在具备粗粝表面的同时不丧失崇高性,并且具有能够讲述故事的细部,才能引人浮想联翩,这便是如画倡导的对于废墟的审美。更为重要的是,废墟引人入胜之处在于自身适度的不完整,在于存在着缺失。废墟强调将观者从习以为常的精确解释的桎梏中解脱出来,鼓励人在脑海中补全历史的残片。以体验作为标志的如画美学,选择以废墟填补想象的空白。
“解体”之墙和“留白”之墙构成一组具有如画质地的废墟,而“加构”之墙给予到访者观察“解体”之墙的视点——“如画之眼”,以如画视角欣赏废墟及其如画式再造(图 16,图 17)。

图16 整修后废墟成为景园的一部分

图17 废墟的粗粝质感

如画美学力图引领大众的是,以艺术家的眼光去“看”世界万物。在如画追求者那里,观看并不是简单的身体动作,只有引发精神上的呼应,才是真正的“看”。“对于一个人类灵魂来说,它的世界中最伟大的事情就是去'看’某些东西,并且用清晰的表述描绘它所看到的……百里挑一的人能思考而不仅是言说,而千里挑一的人能看见而不只是思考。去清晰地看意味着诗、意味着预言,以及宗教——三者集于一体。”在如画的视角中,更好地观看废墟便是其中一项必不可少的组成要素。
于是,废墟的质感是如画寻求之物,废墟的不完整状态可以引发观看者内心的思考。正是在观赏废墟的过程中,当代人顺利地完成了与过去的对话。因此,如画竭力反对修复废墟,推崇时间之流中的废墟继续保有自为、自然的状态,为废墟崇拜申辩者如是云:“讲述故事的粗粝好过于不传达意义的精细。”《威尼斯之石》(The Stone of Venice)对如画的当代价值,如此解释道:“当一处高地上的农舍的屋顶由页岩碎块铺就,而不是整齐的石板铺成,屋顶就变得如画了,因为不规则性(irregularity)和粗糙的岩石质地,以及它们灰暗阴沉的色泽,产生了一种蛮荒感,整体上好像山岩的某处峭壁。”如画性(picturesqueness)包括生机勃勃的光影反差以及阴沉、浓郁或者大胆的色彩。如画让人愉悦的变化使得风格与主题逐渐成为特定的选择:“一块破碎的石头必定会比一块完整的石头有着更多样的形式;一处曲面的屋顶显然比一处笔直的屋顶有更丰富的曲线;冗余与裂缝带来了复杂的光影变幻,屋檐或者墙面上每一处苔藓的痕迹都增添了色彩予人的愉悦感。
因此,如画来自于一种不规则的丰富性,使得线条、光线、色彩和组合方式都显示出一种“性格”。这种不规则的丰富性即“粗粝”(ruggedness)。

走上边园的廊道,如画的废墟以长卷的形式随着观看者的步履缓缓展开,在“解体”之墙与“留白”之墙间的废墟处,观看者的视线被折拢于深处,通过光影的流转,铺陈石头所有的纹理,江水滔滔,绿树婆娑,似乎诉说着关于此地的历史,使得观者多少想起德尔斐神庙上那句箴言“认识你自己”(Sapere aude)。如画的废墟是一种重启历史经验的重要通道,在这里观者被历史的浪涛席卷,当下涌动的情绪激发着对历史的反思,引发包含怀古和反省的复杂思绪,使得关于历史的思虑从透明走向障碍,再次复归透明。有关人类过往的抽象视角似乎都笼罩在历史碎片堆积的阴影下,但是有一处庇护所留给了感知,这就是身体第一性的经验之地——如画的废墟。

4 透明与障碍:“解体”之墙+“加构”之墙
在改造之前,被保留的挡煤墙状况不佳,呈现半废墟状态。设计中将这道墙作为观看废墟的主要地点——成为设计的核心,承载了长廊、亭、坡道、楼梯构成的一套钢结构。
建筑师在这堵墙中等距离地开凿了 7 个竖条状窗洞,这些窗洞供人们在望向开阔江景的时候,转身回望废墟。在久远历史之中,7 个等距离分布的孔隙凿开了,洒入微光,在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现清澄的一刹那,听得出历史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历史,最终停留于稍稍回望历史的寂静孔隙。墙面的窗洞是被历史抛入遗忘之深渊的解释者(图 18,图 19)。

图18 保留墙体端部的一处孔隙

图19 保留墙体中段的一处孔隙

墙体两侧加筑的观景长廊并不在相同高度。面江一侧,长廊沿着开凿窗洞的上沿出挑。而在缝隙一侧,廊道沿地面层高设置。
边园的入口设置在基地的西北边,弯折的坡道跨过围墙(防汛墙)和缝隙,经由连廊直抵挡煤墙西端,西端壁柱之间的残墙顺势打开,使得残墙进一步“废墟化”,同时使连廊与面江的二层观景长廊在此相连,形成一处观景平台,上部覆盖钢制平屋顶,使之完成从观景平台到观景亭的转换。在这里既可以顺着平台行至面江一侧的廊道,也可以沿挡煤墙北侧的踏步拾级而下到达与缝隙空间相连的观景长廊。随着往观景廊道移动,钢屋顶也由平顶转化为单坡顶——由沿江一侧向缝隙一侧倾斜,覆盖在挡煤墙两侧不同标高的观景廊道上方。出挑的二层长廊由均匀布置的斜向支撑构件——悬挑组合钢梁来承托,屋顶由钢柱支撑。钢板屋顶、钢框架结构、石头基础、钢筋混凝土剪力墙构成的空间围合体结构合理,微妙的结构作用涉及风力的调适,精巧纤细的钢框架悬挑在粗粝的混凝土墙之上,在对比中合成一体。
倾斜的钢板屋顶似乎想要暗示墙的历史——基于隔绝的又希望联系的意味。在背江一面,以压低的檐廊持续逼压夹缝里的水边废墟,经屋顶压低的视线自然地被江水、残石、大树所吸引;在面江一面,高耸的挑台与一道朝向天空的斜线,意味深长地,向宽阔的、意图抹平现代性的广阔江面致礼,通廊开朗,仿佛邀请观者登临。
边园中保留被拆除墙身残段构成的废墟,而留在旧址上的这段残墙在废墟制造的冲突中加强了想象的张力,它既是废墟,也是一种遮蔽混沌人世的“墙纱”,犹如雅奴斯——由断裂残块与自然混合而成的废墟。在这堵墙两侧背江望江的景观并置,一侧朝向光明的前景,另一侧回望沉重的过往,结合观看视角的交叉变化,共同铸就了一首平民意味的空间史诗(图 20 -图 24)。

图20 保留墙体朝向缝隙一侧屋顶压低视线

图21 廊道两侧景观迥异的氛围

图22 望向黄浦江面廊道屋顶的处理

图23 “废墟”与保留墙体的“对话”通过廊道发生

图24 廊道及被拆挡煤墙残块形成的废墟

就此观之,这道“加构”之墙是实现新老对话设计的入手点,甚至是一种对“非遗产”片段有意为之的“遗产化”选择。这道墙作为废墟于今天“再现”,历史感被着力放大。而“如画之眼”有助于我们理解“废墟”何以再现,并提供历史想象。柳亦春对自己提出:“如何让这个堆煤码头曾经的物件再度具有意义、再度精确?”他最终引出了对这道墙的新旧交界处的空间及结构处理:“似乎只是在初见的一瞬间,一段时间以来对很多事情的思考汇集为一个坚定的想法,那就是要把这堵长长的坚实的混凝土墙作为继续建造的基础,就是那种具有地基意义的基础,或者说是一个基座,然后一个跨越防汛墙和码头缝隙、穿越那荒野的树的坡道连桥、一个腾空的长廊、一处可以闲坐的亭,都附着在这堵坚实的墙上。”
从这个角度看,墙体是“透明”的。
“透明”不是先存的、被给予的,“透明”对于人类的历史意识而言是一项思考性的任务,是坦然面对历史内在明晰性之阙如,只有在见证历史者面前,墙体显现为“透明”,墙体及其意义才能成为现实的“透明”。
如何凝结诗意?这恐怕不是一位面对历史命题的建筑师可以脱离历史去思考的。残留的旧墙体保持着残破状态,如黄浦江一般“一言不发”,“墙纱”忠实地展露着自己趋于毁灭的状态,它试图以自身的破败遮蔽身后更破败的断壁残骸,彷佛要观者回望上海的过去,并将目光引向开阔的未来,一片开朗浩渺的江面。只要观者转个身,望向另一边,就可以观察到这种双重的历史空间叙事。在修复历史想象的意图之上,反思性的怀旧在无言中开始了。
从这个角度看,墙体是“障碍”。
在它的一侧,人类的历史高于自己。
在它的另一侧,人类的历史低于自己。
这面墙是一种双重的空间“边界”,分割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亦明亦暗,断裂了的但依然来自于历史的“现代世界”,使得我们再次笃信在现代社会中,人类与过往的联系可以被积极地建构。建筑师继续试图以二项式展开思考,建筑实体与思想意图的具体化方式即为处于时间之中的“废墟再现”。对于不断丢失历史实存的现代世界而言,记忆是否绝对保留其绝对原真,此时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废墟及其记忆在现代人心中激起不断强化的空间性共鸣,与当下主体的感受融为一体,空间不是绝对精确的概念,时间的流逝不再泾渭分明,历史的共鸣在当代人心中回响。这便是历史意识让过去显现,重现于其内部时体验到的真实情绪,回忆的真实“厚度”得以逐渐展现,并随之依次唱响
5 记忆与绵延:“加构”之墙+“重置”之墙
第一道挡煤墙解体后的残块处于脱离原址的码头缝隙之中,其原先的建造位置是否还具有被标记的意义呢?设计师对于这道已经消失的墙的位置采用了“重置”的处理:临江原煤场码头的地面已被平整、磨光成为一片较开阔的场地,供公众使用。或许可以将这处市民进行滑板、轮滑等活动的平台称为“重置”之墙,它与“加构”之墙之间形成了互相回望的关系,彼此互为舞台和观众席,似乎同时提示着到访之人,此处存在一个常被忽视的观察位置。于是,这道“重置”之墙虽然未被原样重建,但因功能和使用方式的转换,产生了新的城市公共性。
这一比较缓和的处理,通过对场地现存残迹及周边环境要素的细致梳理和设计的精细调度整合为通过空间叙事的新历史结构(图 25,图 26),提升了场所体验和历史感知的开放度,也体现了值得珍视的关于“上海性”的延伸思考。

图25 建成后的边园旱冰场
图26 边园建成后成为市民日常活动场所

世界图景取决于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即使在同一个命题里、同一个立场上,意识之间也往往是对立的,并集中于对时间的理解和争辩。对知觉现实之虚幻本性的反思结果不会导向对世界“现象的”结构揭露,问题的本质就在于时间意识的倒转与对历史感知的错谬。可是,在边园,观者会发现:时间意识彷佛被一种原初的经验卷入种种晦暗,不存在清晰的概念与解释。当观者试图思考它们,它们是荒谬的;当观者试图接受它们,它们是不可承受的。时间意识持续向内延续。在时间河流中,在持续向过去的下坠中,一个不流动的、绝对固定的、同一的、客观的时间构造起自身。时间流动着。在这流动中,一切过往皆存痕迹,产生了时间中的回坠活动(Zurücksinken),这种活动不是别的,而是构造着自身的崭新之物,是历史绵延(durée)的真实形式。
从这个角度看,边园的设计组合之道,墙是“废墟”,是“面纱”,也是“历史之隐喻”。历史的声音现在响起,一切当下立刻坠入到过去中,刚刚“回坠”的“现在”不再是新的东西,而是被新东西“推开”的东西。在观者向内意识的逐渐成长中,在那不间断的“绵延”中,历史浮现其记忆化的本质。

边园之境,既是自然与人工的废墟,也是历史往昔面纱的解除,显现为不复存在之历史幽灵般的在场,现代人的哀伤之情被唤醒。面对废墟,观者着迷于过去曾经真实的自我。在边园,现在与过去是并置的。如果观看者竭力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以稍许沉静的心境去看待当下,便会明了历史要求我们保持警觉,以反思性的行动应对历史的怀旧情绪。

6 结语
边园的基地上,一处码头煤场旧地的分隔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残墙——大都市曾经的工业基础设施遗存构成了这处“废墟”。边园并非挂牌遗产的原样修复,但却以对待遗产问题的思辨态度理解地方历史及环境因素,对于“废墟”的地域氛围十分留心。在对于历史片段要素的感知和梳理中,设计师细腻地融合了视觉、听觉、触觉、知觉等多个维度,巧妙地捕捉到场地上的多重机会。经过对路径、空间、材料进行电影般的调度,使得普通的历史段呈现一种类似于长轴画的历史诗意。更进一步来看,边园之所以还能够区别于较为常见的对于当代建筑命题的阐释,显得颇有古意,也在于其设计的具体化和整合度使残墙成为具备“如画”视角的基座,为历史与当下两种不同的景观意象提供了对话的基础。任何一位观者对于边园的空间及其氛围的感知绝对不是不费思量的,边园的设计也的确不是为了创造一处消费性的甜美城市景观。或许可以说,边园再现了历史、升华了“废墟”——如果这处“废墟”在今天能够被市民真正理解和欣赏并称得上“园”的话,那它便有幸成为“园”,成为再现上海历史的空间舞台(图 27)。

图27 都市的时间产生了记忆的“绵延”感

如果,建筑师从这样的角度包含了对于何为“上海性”的思考,那么,边园是一部呈现对于理性而言,落入实在,便是落入“言说之艰难”的作品。
在建筑师柳亦春的情感与思维,墙体的内外之间,在各自的内部与外部之间,分别形成了双重的应和或同伦,建筑既是其自身起源的映像,亦是其存在所依托的历史的危险写照,对于情(pathos)与理(logos的混杂——“一种在激情中的沉静状态”引导我们走向思想经验之真正实在性的“联结内外的根本扭结”,或许可以借用瓦莱里Paul Valery1871 1945)的观念,将其称之为“梦思”(pensée rêvante)。

感谢刘东洋老师、李翔宁老师、柳亦春老师在此文写作过程中给予指导和帮助。


作者简介:
潘玥,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上海200092)副教授
本文完整阅读见《建筑遗产》2023年第1期(总第29期),微信版略去文中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欢迎参考引用:
潘玥. 非遗产的“遗产化”——再读边园[J]. 建筑遗产, 2023(01): 134-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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