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李菡、何影、罗彤
编辑 倪楚娇
这是一组沉重的数据:
每年,我国约有28.7万人自杀,
约200万人自杀未遂。
平均每两分钟就有1人死于自杀,
8人自杀未遂。
在国民死亡原因中,自杀已经排名第5位,
是15~34岁人群首位重要死亡原因。
这是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
在2003年公布的调查数据。
面对这样一组可怕的数字,
2012年12月3日,台湾心理治疗专家林昆辉
在上海创办“希望24热线”,
这是一条以自杀防治为主的热线。
全国18个城市,2000余名接线志愿者,
24小时守护着徘徊于生死间的自杀群体,
5年,一共接听了超过13万个电话。
我们邀请了上海接线中心的3名接线员,
李菡、罗彤和何影与我们分享接线室的生死故事。
李菡,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加入热线4年
“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菡:2014年的春节过后,轮到我值大夜班,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同伴因为怀孕没法和我一起值班,所以那天只剩下我一个人。
接线室在一栋楼的地下二层,没有窗户,环境很瘆人。我们都开玩笑说,走进接线室就像走进了案主的内心世界。很多接线员走进房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门反锁。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做好了准备:大夜班是最容易遇到自杀案例的。
果真想什么就来什么,12点过后,电话就响了。
是个女孩儿,她的声音很低沉,只说了四句话,她说:“我好痛,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以后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谢谢希望热线的接线员。”我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
当时我就很紧张。我们的督导就在线上给我做心理疏导:“你不用害怕,我们尽最大的能力去帮助案主,如果真的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是他自己做的一个选择,并不是你的责任和失误。”我稍微放松了一点。
1点多,电话又响了,是她。
“我不想活了,我要自杀。”那一刻,我就感觉电话那头的人,跟你的生命是息息相连的。
我问她准备用什么方式自杀,她说现在已经在流血了。
“你是不是割腕了?”她说:“是。”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当时的语气近乎在哀求她:“你赶紧去包扎,你答应我,一定赶紧现在就要去包扎。”她说:“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救我了。”
我问她:“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对方突然之间声音停顿了。这句话刺激到她了。
她说:“我们只是一个陌生的关系,我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今天打这个电话过来,我接到了,这是一种缘份,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帮你吧。否则,我不会原谅自己。”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多年前她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自杀前,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活了。但那时,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的,没几天她就走了。
我真的是感觉在救我朋友的那种心情在全力地救那个女孩:“让我救你吧,我要救你,让我帮你!”
我不记得自己一共说了多少次“我要救你”,她才答应我去包扎,今天不寻死了。我松下劲来,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都在疼。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大学生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怀孕后被对方抛弃了。她的情绪就上来了,开始感觉到痛苦。
这是一个情况转好的信号。
因为一个真正想自杀的人是很麻木的,满脑子就是死,你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的。这个女孩儿愿意和你说原因,就说明她的思维又回到了生活上,至少今天她安全了。
到第二天早上,交完班,当我从负2楼走到一楼,走出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晴朗的天空,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气。
哎呀,我终于回到我的现实生活中来了。跟一个一心寻死的人聊了半宿后,感觉生命真的是很可贵。然后我想到这一晚我所做的事情,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事情,毕竟是一条生命。
“我面前摆了20把手术刀”
何影: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打进来,最开始只是诉说情绪问题,越谈越深入后,她告诉我,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例高危案例,那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电话那头有来往车辆的声音,她会不会下一秒就栽进车流里?我特别担心这个,所以不停地向她表达我的关心和担忧。
这时她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那一刻,我肯定是不放心挂电话的,但她却反过来安慰我,说她现在不会去死,和我相约8点再通一次电话。
从挂电话的那一刻,到8点的这段时间,大约有40分钟。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是过得最快的时间。
虽然我对干预技巧已经烂熟于心,但我还是一面不停地翻阅心理危机干预的手册,一面在群里发信息,让中心的老师随时待命,我可能需要他们的帮助。
8点到了,电话就打进来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都不要劝我,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前面摆了20把手术刀。”
我回答:“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感受吗?我特别怕。我不希望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话,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她说:“这段时间,热线的人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但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们不要劝我,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我特别心疼这个孩子,她大学都没有读完。她既然打电话给我们,说明她心里是想活下去的。那我能不能给她温暖,把她给拉回来呢?
我开始劝她把刀扔出去,她明确地拒绝了我。那我就继续跟她聊天,聊了很久很久。
虽然我们俩隔着电话线,离得也很远,但是那种联结还是很深的。她也应该感受到了我对她的担心与关心。
最终她把刀丢进了厕所的垃圾桶里。但我还是不放心啊,她可能还会捡回来。她就跟我保证,绝对不可能从垃圾桶往回捡。
在挂电话的那一刻,她已经很好了,整个人变得很精神,语气也欢快了很多。她还提醒我要挂电话,担心我赶不上末班地铁。
林昆辉老师说过,每个人在自杀之前,都会去衡量一下自己手上的幸福有多少,痛苦有多少。幸福就是那个拉力,而痛苦就是推力。
一个自杀的人,他已经跟他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切断了。
在安眠药准备好,刀放在面前的时候,他给我们打了个电话,为什么?这说明他们还在寻找最后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每一句“我要自杀”背后都是一句微弱的“救救我。”我们就是他最后的拉力,告诉他一定要活下去。
我们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终于找到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
罗彤:每一通不同的电话,都会把你带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遇到过电话一接通就开始找茬的女人。
她说:“你以为你是志愿者就了不起吗?是在施舍我吗?你以为你懂一点心理学,就很了解我吗?”
我一听就知道,她一定是需要找一个出口发泄不好的情绪。我就告诉她,你在电话里怎么说都可以,我不会挂这个电话。她一愣,就开始像倒豆子一样把心里的难受说出来。
等她挂电话的时候,就非常有礼貌,对我说了谢谢。
我也遇到过白手起家的大老板,在外人眼里光鲜亮丽,生活无忧无虑,每次他对别人说起自己的痛苦,别人都觉得他是没事找事。
他其实这一路走来内心已经很累了,需要一个可以表达累,表达难受的机会。最后他跟我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
让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个女孩子。
她的父亲因为重男轻女,一直都对她比较粗暴,经常打骂。她工作离家之后,心里依然有阴影,只要遇到像她父亲一样对她大声呵斥的人,她都会浑身发抖。对她的工作生活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觉得非常痛苦。
我记得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我几乎都听不到,我是拼命地贴着话筒,屏住呼吸去听的。我就让她一直说,我就是一个倾听者。
听到中间一段的时候,我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20岁没到就工作,内心是很忐忑的,再加上她的家庭没有给她的支持,所以对这个世界都抱着一种很恐惧的态度。
我就很心疼她,我说:“如果我在你身边,我肯定会抱抱你。”她听完这句话,就“哇”一声哭了出来,嚎啕大哭,哭了很长很长时间,中间我没有打断她,一直让她哭。
等她哭完以后,她的声音已经响亮了很多,情绪也明显好转。她跟我说:“谢谢你老师,我觉得好多了,今天是我觉得最舒服的一天。我现在可以去上班了。”她就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以后,我的心很久也没有平复下来。我也是一个做母亲的人,我想到有时候,我也会在家里吼孩子,从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这样做不合适。
和“他们”谈判是门技术活
李菡:
判断来电者的危机等级,是工作的核心。
一个人从想死到去死,我们分为四大类、七等、26级,依照不同类不同级有不同的干预技巧。
另外,我做了4年接线工作,发现来电还是有一些规律的。比如春天和秋天,抑郁症案主比较多。像现在春节前,会出现很多财务纠纷的案主,因为赌博输了很多钱啊,因为是老板不发他工资,没钱回家过年了,等等……在夏天7月份左右,大半夜里你一定会接到很多学生打的电话。
罗彤:
来电者的心理都非常敏感,我们的用词需要非常注意。
我们接起热线时,不说“你好”,因为打电话过来的这个人并不好。我们会说“希望热线~”声调稍微往上扬,但也不能太开心,希望给来访者的第一感觉是向上的。
我们在拉住对方的过程中,会反反复复说:“我要救你,让我救你。”让他感受到,还有人在关心他,把他一点一点拉回来。你说的每一句话必须都要发自内心。
甚至你要注意自己的表情,虽然你和他隔着电话线,但是来电者的内心是很敏感的,他能感觉出来你是否真心,如果你在关心对方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那他一定能感受得到,你是拉不回来他的。
何影:
“角色转换”是每个接线员都必须学会的。戴上耳机,我就是接线员,摘下,我就是一个正常的社会角色。
你可能会接到因为心情不好而破口大骂,对你进行人生攻击的电话。你必须明白他骂的人不是你。
你也可能接触到不少自杀的案例,但是走出这个接线室,你就要全部忘记。不能让这份工作影响自己的生活。所以除了我遇到的第一个自杀案例之外,其余的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主要负责上海中心的排班工作,希望24小时热线,永不空班,是我们接线员的准则。电话响三声我们必须要接起,如果没有接起的话,它就会跳到另外一个接线室。
目前上海有60多名接线员,他们都来自各行各业,比如老师、医生、律师、人力资源师和心理咨询师等。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免费无偿地做接线工作。
我们的热线电话是 400-1619-995,谐音“400,要留要救,救救我”。希望有更多人知道这个电话,给更多人带去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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