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阳 | 白乌鸦

白乌鸦

文|熊向阳

中秋的故乡，刮起了风，季节就是这个样子。风一跳腾，叶子就剥离了眷恋、雨润、云温，以及谋划了整个夏天的葱绿，晃晃悠悠就扑向大地。

在我家门口的白杨树朝西的一边，还有些晚熟的叶片。从北而来的风，像涨潮时的海水，会咆哮着涌动，破碎的终归是破碎的。顽强的枝头上，盘旋一只巨大的白鸟，不是花喜鹊，看上去应该是乌鸦，是的，白色的乌鸦。飞羽上闪耀着月光和自由，统治这棵老树一枝半叶的思想，短暂片刻，它又飞走了，只剩下黑色的树枝摇摆不定，阔叶在边缘奋力挣扎。之前，一片又一片的黄叶接着坠落，这一下子，数十片束缚的就有了理由，纷纷扬扬所有欲望与怀疑，影像拉长了炫耀，枯黄统统抛在身后，飞了。

大地洒满一层薄薄的霜，乳白色的雾气，扯天漫地。人无时无刻想要逃避，害怕这虚幻带来的巨大引力，却在不知不觉中，内心挣扎，滑入无边的寂灭和绝望，与命运纠缠到密不可分。只有那些黑咕隆咚的树洞，把这些白雾吸进去，深不可测的树洞，意味着无时无刻的危险，总是隐藏着日子不可言说的回忆。对于季节而言，树洞凸显疾病，啄木鸟来了，尖尖的嘴巴，狠狠地叩击苍老的树干。嗒嗒，嗒嗒嗒的节奏甩出余音，空灵在房舍、池塘、草木、篱笆墙上，然后穿透它们，告诉它们痛苦的由来，以及凡俗尘世的林林总总。

宁静，是乡村烟火的主色调。鸡汤和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祖母用竹片桄榔着冒着烟气儿的土罐，一阵紧似一阵咳嗽，还颤抖着手在罐里划圈儿说：“那是个好鸟，甭去惹它。”而我好像听人说乌鸦是倒霉的鸟，不祥。祖母凑着药罐子吹，并不抬头，闪闪眼眨毛说：“他们说的是黑乌鸦，白乌鸦是善良的。”可为什么它们很少呢？祖母用破旧的只能用来垫土罐耳朵的布，歪歪斜斜倒出那又黑又浓的汤汁，又赶紧捏自个儿的耳垂，说：“因为它们跳进墨池，沾上邪恶就变黑了。”祖母讲话总是神不楞登，我确信从此厌恶墨池，以及和墨一样的东西。不可思议又似乎顺理成章，我知道村里就有墨池，亲眼看见大人捞起小孩子，我担心白乌鸦去喝水，于是，暗暗观察，在惊恐的墨池边守望。就有人对祖母说我的某种古怪，起初她不以为然，小孩子有什么值得琢磨的，但那妇人严肃起来，撇嘴振振有词地说：“三岁看大，七岁知老啊！”于是，祖母就认真起来，对我又说些神不楞登的话，末了，还叹气：“好人，都被黑乌鸦带走了。”我真恨那些骗子，总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地上跑的说成天上飞的，大概也知道是谁告的状。这种事情我都习惯了，好在祖母事情太多，任由我了。每个人都在折腾自己干不了的事，天晴落雨，朝夕晨昏，日子混下去。野草闲花开始衰败，因为过了季节，它们的舞台剧本演完了。其实，穿过眼前的池塘，踏过齐腿深的野蒿草，有一条原始的路，料礓石头高低不一，这片草木的天地里，可能是潜伏者的伪装地。比如：昂着头，吐着红芯子的蛇，浑身发亮的钢针顶着野草莓，贴地行走的刺猬，还有“嗖嗖”地窜出来的黄鼠狼，一眨眼就过去了，把光阴的色散拉满，然后慢慢地透下来……

傻子是不会来这里的，我猜他怕笑不出来。很多时候，他只会在村庄里瞎逛，或者是在路口站着傻笑。他笑村人，村人笑他。免不了总有挑战者，对着他笑，看谁笑到最后，这事我也干过。但是我、以及大多数人，不会像小栓子那样揍他。一脚飞过去，跨上去揪住头发，“啪啪啪”几个嘴巴子，边打边说：“看你他妈的还能不能笑得出来，笑哇，你再笑个给老子看看。”跟着起哄的大多是孩子，大人们见了就说：“招惹他干啥，犯不着跟傻子一般计较。”大概小栓子也觉得很无聊，一脸懵逼的笑：“我是跟他逗着玩嘞？”我眼看傻子嘴角流出血来，小栓子就收手了，走远了，还回头说：“下次，再对着老子笑，见一回打一回。”傻子傻傻的爬起来，两手叉着腰，屁股朝小栓子的方向使劲儿拱，做出那样下流的动作，围着看的人都笑了。

我拉着他来到杨树林里玩，在那里，没有人欺负他。何况树林中总有最真实、最不可思议的感觉，这儿的每一处都不属于人间，变幻无端的黄金猫眼睛，大叶子的蓖麻，摇头虫的表演让人享受，还有一些云烟淡的近乎虚无。策马奔腾的光，将我们密密地包裹起来，聚拢之后，经由每一个毛孔渗透到身体里，钙化的空气给予我们无微不至的填充和抚慰。踩着叶子，人就飘浮在空中，绿色的尘埃在身边纷纷扬扬，沙沙声响和远近声音繁密交织，轻哼老戏，躺在风雨侵蚀倒地后的枯树虬枝上，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子，它们把天空遮蔽，透光的地方，一个又一个格子，一个又一个圈儿，一会儿白一会儿蓝，一会儿绿一会儿黄。麻雀或斑鸠、布谷、喜鹊之类的鸟叫，啁啾啾啾、嘀哩嘀哩、咕咕咕噜……我又爬到树上，骑在树杈上，伸手就能抓到云，傻子翘起二朗腿，手里拿着树枝子晃荡，只是咕噜噜地笑，憨水流一米。我嘴里咬着狗尾草，同祖父说话。这里的安静，出乎傻子的预料，慢慢地，他显得不自在。

墓碑上站着一只白乌鸦，旁若无人地理着光洁的羽片。我从树上跳下来，捡了一根破枝，开始比划祖父教我的太极剑。我对傻子说，学会这个，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他抱着残叶撩起来，觉得有趣，哈哈大笑。仿佛他也不懂，我也不懂，笑是唯一武器，剑气凛凛然，一招一式转身，神气的脚步声，踢乱了草木，桂花风悠悠从这个点扩散出去。当然，可以随便做一点外面的人认为不规矩的事情，有扑朔迷离的黄皮子若隐若现，老鼠骇抖窜过，扑棱棱的麻雀乱飞，稍后又飞过来，叽叽喳喳诉说着刚才的情景。傻子看上去药店飞龙，冷的风吹过来，衣服空荡荡的，我逗他鼻涕虫，他只是傻笑。等我在地上画出一个太极图的时候，傻子不见了。我猜想他爱热闹，这儿太寂静，但是他一出去，免不了又挨几个响亮的嘴巴子，他又叉着腰，朝人家习惯地拱几下……

这里的黎明或者是黄昏都是极美的，只有我沉醉于这片小天地里。傻子不喜欢这样的安静，真的没有办法，随他云来云去。有时候，我认为他挨打也是活该的。仿佛全村人都是他的笑料，有些地方不能笑，比如：老了人，也就是死了人。他偏偏去冒险，不挨打不正常了。我告诉他这里没有泥泞的道路，有一种草木，应该是花，很奇怪，细细的光杆上顶着一个大盘子，那些鲜艳的须卷起来。一种近似于粉红的样子，让我起初觉得同那坟茔上的假花一样，偶然间有小生灵碰撞了，才发现竟然是真花。后来，采一朵拿出去玩的时候，就有六指奶奶拍着胸口，骇得脸色变了，哆嗦着说：“快扔掉，这娃儿真胆大，哪儿摘的，不能玩的。”我朝她走去，她妈呀一声瘫软在地，连连摆手。我去问祖母，那个人说沾上那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啊？祖母说：“这是彼岸花，《佛经》中说，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生死不见面。这些妖艳的花朵来自阴间冥界，开在黄泉路上。被封为接引使者，可以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从此，荒诞不经、匪夷所思、大胆狂热，她们都能为我完美地贴上标签。所以，当我脚疼、会发烧、会难受的时候，她们说的似乎是灵验了，我招惹了彼岸花的缘故。又说人死了以后就变成魂，魂到另一个世界每隔七天都要回一趟家，有一些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路上飘着，撞见了就带回来了……

草木通五行，五行有阴阳。阴阳生万物，万物法自然。我哈哈笑着跑了，对于中医的相熟，我当然比六指奶奶知道的多，她就是老顽固。这种花之前确实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名字。对于故乡土地上的药草，没有难倒我的，经常跟着祖父背着药篓子去采药，他一一指认，什么草入什么经，什么草归什么脉，逼我背那些晦涩难懂的中药汤剂歌，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也会假装捋一捋胡子，学祖父的神情，大赞一番，比如：红花酢浆草，清热解毒，散瘀消肿，调经。外用治毒蛇咬伤，跌打损伤，痈疮，烧烫伤等等。他们不大懂得，所以没有了兴致。不过，彼岸花的魔力，我倒是希望唤起祖父生前及前世的记忆。

在专属天地里，得大自在，是最接近自己灵魂的。但对于这些精微的玄机我是慢慢发现的，众人偏往大处去，我偏往小处行。首先是最早接近黑夜里的讯息，不像外边还有血红夕照的余景，但是这里的黎明也来的迟一些，这里的光阴是旋转的流动，透过叶子让开的缝隙，光不都是直的，会拐弯的，会跪在地上。经由一些石头或多羽反射开来，就有一种多样的幻影。就近的地上开着一朵小花，不是那么俗艳，冷清幽美，把身子俯到最低，围着它找角度，常常看见七星瓢虫，爬上花开的顶上，仰望一会儿，然后又满怀心事地下去。它会来来回回很多次，简单的重复，让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当然，与愚昧无知、不思进取无关，一辈又一辈的乡人不可能不创造点奇迹来。

一朵云又一朵云贴在天上，慢慢涂抹，忽又鬼斧神工般从上面走下人来。渺小的一如尘埃，那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飘飞的尘，在身边起伏。踩着石头和水，柔软与坚硬，就听见脆脆的响起来。会惊动了树上的鸟儿，以及灌木丛里的老鼠，密林里就热闹了。随风而逝，虚无飘渺，枝头上滑落的羽片，轻轻地落在我的手上。我们对视，彼此怀着慈悲的心，摒弃摆荡与挣扎，以魔幻的叙述，对岁月的流逝加以隐喻。祖父的沉默，比这里的声音更动听，周围的环境里有他的许多留白，我相信沉默的力量是一个梦，无边无际，无穷延伸，让人觉得它的强大。

黄昏的变换不具有较强的偶然性，我轻轻地走，如同手心里的羽翼，轻得不能再轻。夜的黑就是这个样子降临的。我常常观察那只白乌鸦，或者是另外一只，它们不具辨别真假的痕迹。它跳到覆草里，用脚去弹那石块，拨弄细小的石头，滚动起来，或者是用宽大的嘴巴去叼起来，眼睛乱转，翅膀展开极优美。又发出嚯嚯呷、嘎嘎的声音，同黑乌鸦不一样。停一会儿，它侧身，环顾四周，低头把石头搬开，它喜欢玩石头？我会将石头、瓦片堆在一起，玩“盖房子”的游戏，不大会功夫，能盖两层楼房，还有院子，比那单一色的瓦房茅屋强多了，外面的人怎么就做不到呢？对于白乌鸦的举动，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它并不是玩游戏，石头下面藏着它丰富的晚餐。我知道乌鸦是极聪明的动物，一篇寓言里就有乌鸦填石喝水的故事，眼前所见，并不是寓言，我的微小足以让它放心，还有一切，或者我是这里融合的一部分，并不会产生敌意或仇视，潜在的危机只是袭击而来的湿凉，冰了肌肤，浸入血脉里。我感觉到了一阵阵成长，骨骼在伸长，皮肉紧绷，血汩汩流来流去。

也不错，我从来没有想过准备，通过彼岸花的牵引，还原祖父所说：“你怎么样准备都抵不过突然的风雨，只有一个办法，自个儿强大了，才不会害怕。”我相信他并没有离去，阴阳转移，只是睡着了而已，我每天来看他，就会面对孤独和寂寞，但是这样才能享受阳光的味道。确实，是有一种感觉，从外向内，悄悄地生长起来，然后从内向外升腾，看不见，听不见，但是闻得到味道。乌鸦对气息是敏感的，空洞树干里发酵的酸，死于非命的土蛤蟆，枯枝败叶下腐败的小动物都被它们捕捉到。也许，它们的嗜好就代表死亡的讯息，所以不祥。祖父说过，这世上没有非白即黑，人也一样，并非非善即恶。黑白善恶交融在一起，转化而生。他总会三句话不离本行，一手抓药，一手提秤，认识那些草的名字，就知道了草的药性。

赵麻子不相信世界上有白色的乌鸦，他截住我说：“你一定是认错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谁不知道？！”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并不是我故意炫耀一下，或者是傻子说了出去，他的话别人怎么肯信？也可能是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传了出去也不一定。我其实是很后悔了，怕他听了去而别有用心。他有一支土铳，打过不少野物，只是收交了以后，他已没有土铳了，设笼子或夹子，以前他这么干，逮野兔子、野鸡之类的。不过，我又放心了，风过竹林，雨打藤萝，绝望的潮湿加上坟茔，谁会没事跑这儿玩？祖父就是死了，也并不妨碍他的威严。本身就是两个约定俗成的世界，一览无余的都是名字。经幡上的字，被风吹走，剩下空气。墓碑上空的地方发亮，中了白色埋伏，只是时间太老旧，一些青苔附在上面，以显示岁月仍有生机。

现实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在这里是虚无的，贫穷、落后、愚昧、矛盾、挣扎、怀疑，都不用发挥作用，只是一个冷冷的词而已。唯一的变数是闭塞，还有闭嘴。可是，惯性带着对自己的欺骗性往前面奔走，比如：傻子、老鸡子、张疙瘩、周日冒、六指奶奶、赵麻子、小栓子。面对生活的时候，是被理由挟持续走，看见他们、她们蹲在墙角晒太阳，晒着身体里的水份，晒着灵魂。我不一样，享受到枝繁本是仙人杖，乘风而起，仙雾缭绕，根老能成瑞犬形，攀爬地面又扎进泥土之下，安安静静地上品阳光甘露味，还知蜂蜜一勺可延龄。那吊在村杈子的蜂窝，总是诱人而刺激，甜蜜与凶险相伴，亦如生活。

总有灵光频繁地催促，我两掌五指分开，腹前交叉，双腿伸直，两掌上托于胸前，内旋向上托起，掌心向上，抬头目视，然后手掌停一停，目视前方。膝关节微屈，两臂下落，两掌心向上捧于腹前。微微的风开始于左右开弓似射雕之后，那白乌鸦两脚跟提起，头上顶，稍停，目视前方。然后，它两脚跟下落，轻震地面。它和我一起练功，这是祖父经常练习的八段锦，用来调理脏腑气血、恢复代谢功能、强身健体的一种体操。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并不复杂，在招式里找气息，突然就有了力量。我在这里完成，是不被打挠的，草木花鸟一起做，无以言说。

当然了，一场雪，又一场雪，还有一场正在路上赶来的雪，将天地盖成一色的时候，就覆盖了所有的黑。这是天道，用冰冷肃杀一切，煤油灯飘忽着。夜，静得可怕！我的眸子绽放一片片雪，积雪压折了村头的老树，质白无染的花朵在空域绽放，听到了骨缝咯吱的脆响。呆在漫长白昼里，祖父去世的背影像磕长头的袈裟，乌鸦站在那里，我没有欢喜，也不会悲伤。堆一个雪人，还没有安上鼻子、眼睛、耳朵的时候，以上提到的所有人，提着炉子，在傻子的带领下，朝我涌了过来……

-End--

审稿: May 图:网络美编:May

作者简介：熊向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现代诗编审，东方散文杂志签约作家，大豫文学出书网签约作家，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北方文学研究所采编记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当代作家》《西南文学》《鄂西北文学》《中国乡村杂志》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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