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迪飞 | 本草物语

本草物语

文|任迪飞

繁花开开谢谢，终归是春风过场客、时空伴随者，教人空添了烦恼丝，消磨了英雄气，徒唤了声“行不得也哥哥”。惟有草木总生出些故事来，一任着苍茫连四季、青绿遍天涯。

——题记

蒲公英

你的名字可真叫个杂：金簪草、黄花地丁、婆婆丁、蒲公草、蒲公英……这一身身马甲脱了又换，换了又脱，百种姿态摆过、千般面目变罢，我自眼不花、心不乱：你不还是那个再平常不过的黄花苗嘛！

你所求甚少，哪怕只得了一粒土、一滴水、一缕风，你便能栖身天地间，扶疏晨昏里，根须纵横地下，枝叶纷披一地，儿孙遍及四野。你很是招摇，“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经冬复历秋，你且舞且青绿，且歌且飘荡，东土、西域、南洋、北国，这个蓝色星球的角角落落，总能摇曳出你的姿影，总能撞见你盈盈自得的笑脸。春风里，春光下，你这般张狂，很有些不像话哟。

在草木之人眼里，你很是亲民。不光是唤了你哪个名儿，一样地感到亲如家人，就连你脾性，也是一样的亲和。谁都清楚，从根须到茎叶，你通身有益，生焯凉拌，油面摊炒，根叶煎泡，团丸吞服，百般变了花样护佑着苍生。“黄花苗，筋连根，啥都冇这姊妹亲”，人、草、万物一个理，一奶同了胞，同气连着枝，堂亲传千年；“黄花苗，香油调，吃一碗，屙一瓢”，这就在妙说着药性，捎带上开涮了不晓得个中厉害的三岁小孩喽。如此体察、体恤，少见、少有嘛！

可恼的只是，你的藏污纳垢、你的黏人汁液，一朝上了手，收拾干净，颇得费一番细致功夫。殊不知，于人，这着实有些讨厌，于你，只为匍匐尘泥中、低调以自保：我是天地钟情物，可近观不可亵玩！俗谚尚道“樱桃好吃手难摘”呢，想得了你的益处，可没那么轻巧！好在日子久了，这就生出了见招拆招的本事，对付你的脏、你的黏，有的是智慧手段：根茎分离、各安其所，整根轻焯、清水漂洗，双手濡湿、对搓细磨。

最为称奇的，还是你那一柱擎天的秆茎，中通外直，极力托举着春来花儿黄，那一种暖暖的黄，一如阳光的泼洒、葵花的灿烂，贴心熨肺的舒爽；黄花脱尽绒花起，它还是一柱擎着天，好让你的亿兆子孙藉着风力和高枝，飞得更远，长得更壮；待到徒子徒孙随风飘散去，它也便渐渐地或一下子成了眷眷怀顾的守巢者，直到那么一天，颓然委地，渐渐化了泥土。

你，蒲公英，生生灭灭，或快活人畜腹肠，或枯败肥了地力，终不过泥里来，泥里去，活脱脱基督使徒一个嘛！

茅草

四月里，我总会在野地里遍寻茅芽，尽管茅草一族正在小城影像里淡出。小城高楼通衢，稠如林，密如网，老土了的它已无地容足，渐渐被边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这正如光鲜肥甘之下，布衣粗食便也故事难再，它唯有识趣地黯然隐遁得啦。

小城周遭，曾经的野地，有了沙土，有了细流，有了树丛，茅草就会连成片、堆成窝、结成团，于此安营扎寨、攻城略地。不必提说它当年的地盘，二道河秧地、旱地、荷塘、桃园、竹园、菜园边，沿老鹳河两岸一溜边河滩、淤泥、沟渠、陡坡、土埂中，就连四邻乡野的土路、田垄旁，曾经的一地茅草，尔今安在哉？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田野之于茅草的意义，正如之于兔子。谁都拎得清，在这个世界上，物种退缩一寸，人间孤独一分。

茅草，一如平民，卑微不惹人眼，须臾不可或缺。些微寻常物，常见大效用。三根汤里，由茅根挑起了大梁；牛羊腹肠中，有茅草接续加持濡养；秋冬时节茅草黄，男女老少收割忙，锅灶里火烧火燎，房檐上修修缮缮，咋也离不得它、割不净它！一冬一春里，烧荒向暖找乐子，阳春三月下，挈妇将雏抽茅芽，我们曾经的最爱。

烧荒，这把火可不是好放的。茅草返潮或风丝不起，这火放起来不死不活没了趣儿；要是茅草和那圪芭草拉拉扯扯连了片，就再好不过了：天干物燥大风起，星火燎了原，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搅起冲天烈焰。险象，只在毫秒间。大火霎时焦了眉毛，舔了发梢，糊了袄裤，烫了手脸，哪怕肠子悔青了也不管用喽。一阵乱踩，一通扑跳，也拦不住腾腾火苗一路狂舔，舔了圪芭草，烈焰变火苗，斯斯文文、静静悄悄，性子也燥不起来了。这个时候，下风头不远处，再来一把火，风向忽变，两火相向死缠到了一块，去了势的烈焰，慢慢就没了。放眼望去，烈焰过处，可怜一片焦土。

三月三罢，小儿女心心念念着的，只剩茅芽啦。于是，周末，我们逛春去！醉人春风里，盘桓在烧荒肥田里、草盛树丛中，我们巴望着、念叨着：茅芽，茅芽，快快现个身吧！往往是一通寻寻觅觅罢，眼困身乏时，惊喜从天降：一两根，三五根，不，一大片的芽针吔！边海抽边忙里偷个闲，轻轻剥出嫩如白玉、软滑绵柔的芽条，入口轻啖，一股凌冬历寒的草香气息，直入你心脾，满满的、淡淡的、甜甜的，大抵就是幸福的味道、春天的味道吧？

年年抽茅芽，年年有心得。烧过荒的、稠草灌木丛甚至刺窝里，茅芽最稠最肥嫩；如今虽说禁了烧，漫溯青草麋集处、茅草枯败地，准会还有它。芽条得尝个鲜，从芽尖初露到芽苞抽穗，也就三两周吧，一入了五月，它一老，入口直如木屑且满带苦味，倒人胃口不说，还败了寻春兴致。还有一条，抽茅芽，怎能会不哼上那几句童谣呢：吃茅芽，屙套子（棉花套子），给你老爷编帽子……

又是一年春草绿，这个四月，惟愿与茅芽、茅草，还有茅根，依然不爽约。                                    

        

车前子

大家汪曾祺，为它简笔画了像：（车前子）叶贴地而长，近卵形，有长柄。在自由伸向四面的叶丛中央抽出细长的花梗，顶端有穗形花序，直立着。穗不多，少的只有一穗。……（《草木春秋》）

据说，车前，车前子，车前草，平车前，车轮草，车轮菜，车轱辘菜，猪耳草，牛耳朵草，嗨，管你咋喊，都是这棵草，以独根的为佳，只是难得遇见。可不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物以稀为贵”嘛，这独根，它咋能不稀罕、不金贵？印象里的它，根下统统开叉，多须毛且浅短粗壮。这草，似乎天生的一个“人来疯”，房前屋后、墙角路旁，人来人往处，偏来凑个热闹。一场雷阵雨罢，泥路上、沟渠边、田垅里，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一下子就都钻了出来，挤挤挨挨稠如星、密似林。

从一露头起，这草好像就抱定了一个主张：任你千踩万踏，我自生生不息。记得黑白影片《苦菜花》里，开头有几个镜头：马车轰隆隆碾过，呼啸而下的鞭声，护犊情深的母亲背影，车辙里碾瘪了的苦菜花。那一刻，跟我见过的车前子一个样，我直认这苦菜花，也就是黄花苗，它不起眼，随时会被人踩来踩去，被车碾碎，被牛啃净，被猪拱烂，被鸡啄光，真也可怜。常常还在为它抱屈，干嘛非长在路上遭这番罪呢？

那天，微信群里，湍水之东（肖绍柱）的短诗《车前草》一下子击中了我：喜欢喧嚣/它把根扎在路边/做不了马前卒/做一棵草，也好//民间的风言风语，从草尖掠过/它收拾起海量的马路轶事/因了人间的疾苦/它把自己淬炼成一剂良药……哦，是我看轻了这草，它只是不管不顾不择时空一心一意蔓延着，其余不论。我这杠精，看来是白为它叫屈了，既为车前，就已认命做一粒关汉卿一样的铜豌豆啦，于它，不以总量换存量，不以蛮力争胜负，既如此，这屈从何来？唉，庄、惠二子的鱼乐问答，肉食者谋之，它又何间焉！

小时候太淘，暑假里，没一时安生过，真真是“三天不挨打，上房坡揭瓦”。粘知了、捉天牛、捅蜂窝、掏鸟蛋，摸树猴、荡秋千、推铁环、摔泥巴、捉迷藏，捂酸梅杏、漤青涩柿、削核桃皮，摘枣摸桃偷瓜，打鸟捞鱼逮蛙，哪一晌哪一样，不是在毒日头底下窜上窜下？满头大汗、满脸通红、满身黑炭，一个个十足的泥猴子、黑泥鳅、水娃子。

疯罢了，内火慢慢就积下来了，整整一个秋天，不是长疖子，就是痄腮、红眼、牙痈挨个来。这个时候，这草，还有茅根、苇根、竹叶，甚至还有癞蛤蟆、土布袋（无毒蛇），炒青、煎熬、烘焙，忙个不停歇，只为消内火、祛湿毒、止脓血。疼得不行了，就得去诊所，找赵姓老中医给你贴三五副膏药、挤一两回脓疮啦。尽管这会让你得有好几天趔趔趄趄着，或者龇牙咧嘴吸溜老半天，他那妙手神草，终是会让你疼罢痒罢，脓血消新肉生，重又活蹦乱跳、爬高上低野起来。那些神草里头，没准儿也少不了这车前子吧？这自由的精灵，不管长在哪儿，或卧或立或斜倚，随性就势，可不就跟个野孩子一样，天生的淘吗？

人世间，还是这草有智慧，只管活着，不论归处，又何必去论呢？

-End--

审稿: 微子  图:网络  美编:May

---

作者简介：任迪飞，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五里桥镇人，本科毕业，奔六一族。作文新面孔，伏案老家伙。翻过两页书，识得几段文。聊发少年狂，重垒方块字。书罢兴未尽，贻笑大方家。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任迪飞  |  嘿，你可安好，大寺院

任迪飞  |  紫罗兰之惑

任迪飞  |  有眼不识山茱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