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 | 黑石地界

黑石地界

文|张简

一

这块黑石至今还在原地，只不过它已经下陷进土里多了，露出地面的仅存约三寸之长，一寸之高，边缘粗糙不平，也许是年久日晒雨淋风化，石质没有小时候记忆里那么光滑坚硬了。路过的时候，如果不是刻意去看，几乎不会注意到它。

它就是我家和邻居的住房宅基地地界。虽然，村里的老房子已经无人居住，曾经的地界也就自然没有了什么实际意义。新的规划整齐的楼房早已取代了老式的黄土木头砖瓦结构的旧房子。

但是，从我记事起，甚至更早，它已经不动声色地占据在那里。一个大约有一尺长、半尺宽、一块青砖厚度的黑色的石头，像一根刺，卡在两家的喉咙里，引发了两家邻居长达六十年的纷争。

小孩自然是贪睡的，我却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清晨早早醒来——是被院子外边大路上的吵架声音惊醒的。懵懂中坐起身来，东墙上的窗口射进新鲜的大束光阳，直接照在我所盖着的花被子上，迷迷糊糊地看去，发现和我睡在一床的母亲和另一张床上的奶奶都不见了。竖起耳朵听，听到了外边吵架嘈杂声音中，有我母亲愤怒的声音，我吓得心里砰砰跳着，赶紧起床出去，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大清早吵得这么厉害！

在乡村，吵架像是一场道理秀，围满看热闹的村民，俗语说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样的场合久久不散，使得吵架的主角不好意思就那么散了，似乎不吵出个青红皂白，无法下台阶一样。于是，吵架的人为了在道理上占据有利，各自述说道理。围观的人听明白了，吵架的主角口干舌燥，只为在道理上占据上风。这样的吵架秀，在乡村无聊的封闭的贫穷时代，不亚于一场大戏，在围观的人群中掀起兴奋地观赏欲。

吵架几乎是女人的专利。那一天，我家和邻居家也是这样。奶奶站在一边，偶然说上几句，我妈和邻居的三奶奶是吵架主力。听了半天，才明白与这块黑石地界有关：很久很久以前，地界不是在这个地方的，应该在三奶奶那边，不知道为什么，阴阳先生指着我家的祖宅说“地气”很好，刚好邻居家生了三个女孩，为了要儿子，占用了我家三米宅基地以后，刚巧生了一个儿子。都是迷信惹的祸啊！那个阴阳先生一句话种下了矛盾，一块黑石地界种进土里，也在我家老一辈心里牢牢地种下愤恨。

我妈脾气不温和，性子急，在和对方吵架的时候，往往自己气得嘴脸发青，我们都很担心她，但是正在火头上的她别人也劝不住，所以，只好在旁边不做声。特别是在宅基地问题上，我家一直认为被邻居“讹”走了一米地，所以，我妈吵起架来直抒胸臆，一手叉腰，一手直接指着对方的鼻子：“不要脸，讹我们地”……对方的三奶奶脾气温和，也有输理的原因，吵架气势完全跟不上，顾左右而言他，有气无力地说一句歇一句，连我在旁边看着都有点同情她了：宅基地不只是她的原因啊！也有其他人的推动。

看着吵架的场景，有时候想她们为什么不疲惫？吵吵真的没什么作用，吵过之后还是从前的模样，地界依然稳稳地楔在土里，两家的生活还要继续，只不过更添了一层愤恨。

就这样，从小到大，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两家邻居为了这个地界吵闹。

二

地界是横亘在我家和邻居之间的石头心结。

在我出生的时候，这个矛盾就存在了。我只是个懵懂的不知情者，也不太理解地界有什么重要的，值得邻里间多年相互冷眼相对。

长大的过程中，从长辈口里听来，为了这三米宅基地，在湖北上班的大伯专门回来打过官司，后来甚至电报要求军队的三叔回来参与(三叔没回来)。奶奶陆陆续续给晚辈们说清楚来龙去脉，告诫我们要记得我家的三米宅基地。

这样灌输下来的思想，用现在的眼光看，肯定有局限性，但是，奶奶是旧时代的小脚妇女，她认定的是自己的亲眼所见所经历的土地。大伯和三叔两家都在外地定居，老家的宅基地只有父亲守着，所以，母亲负有守护宅基地的使命，因而，她的愤恨可以理解。

但是，我家和邻居也并非完全没有交集。

每年的春节，大年初一的早晨，我们还会到三奶奶家拜年；三奶奶会用土法治疗肚子疼、头疼、恶心呕吐的急症，我曾经在肚子疼、呕吐的时候，被三奶奶一把抱起来，翻起身子，脸朝下平放在她双腿上，拿起一根针线活的粗针给我的后背穴位“放血”，有效地缓解了我的不适症状。

更有意思的是，三奶奶的孙子，虎头虎脑，从会走路起，天天跑到我家院子里玩耍，我们都很喜欢他，经常给他好吃的。这个孩子也真的聪明，他似乎知道两家的敏感关系，估计受到过爷奶的告诫，在我家院子里玩耍时，他爷爷奶奶呼唤他，从来就是跑出院子之后再应答。

尤其尴尬的是，他家的出路必须从我家门前走。父亲在外工作，邻居的男主人三爷也在外边工作，男人和男人之间，没那么小肚鸡肠，路过门前时，父亲经常会和三爷打招呼。这也是我有所思考的地方：出外工作的人果然与在家干农活的人见识不同、境界不同、待人处事不同!

特别是后来，在父亲和邻居三爷相继去世，小一辈的孩子们都外出定居、务工、做生意，其他的近邻也纷纷流散之后，老家只剩下年老的几个人。三奶奶和母亲不由自主地靠近，也算是相互取暖，至少恨意渐渐消失。她们会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闲聊几句；碰面的时候，打个招呼；听说对方有病的时候，关切地问候。谈到年轻的岁月，只是浅浅地叹息一声，相互间不会再有恨意的语言了。

黑石无言，却听到了最多的吵闹之声音，黑石不语，却见证了几代人的纷扰。如今它已经下陷，几乎无人再去注意这块无足轻重的黑石，虽然它曾经显得那么重要，几乎等同于尊严面子。

阳光如此新鲜，世间也可大有亲近的事情，鸡犬之声相闻，我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紧邻，却为了这寸土之界吵闹怨恨，相互间视若路人，自己不开心，也为别人添堵，值得吗？

如今这块黑色的石头地界，没有人再去管它，任由风吹日晒雨淋，裸露出来的黑石边界开始呈现松动碎裂，看它被侵蚀的样子，一如年老的三奶奶和母亲，她们步履蹒跚，老眼昏花，在村庄里茕茕孑立，满含着对村庄的情感和记忆。

已是仲春，草木苏醒。这些曾经为三米之地争吵不休的长辈们都到了另一个世界，原来的地界虽然还在原地，却没有了实际意义——老房子都废弃了，老宅基都长满了荒草。

可能有一天，古老的村庄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块地界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我曾经的一个梦境：黑石地界变成一条黑鱼逆水流动，村庄在大雨里被洗刷得分外清新，游动的黑鱼突然飞起来了，凭空消失……

-End--

审稿:May 图:网络美编:May

作者简介：张简，女，网名隔岸红袖，河南邓州市公安局民警。2004年个人结集出版诗集《蓝风》。有大量散文在省级报刊发表，曾出版散文集《暖词平生》《纸上年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花洲文学》总编。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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