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在宇 | 燕子归来寻旧垒

燕子归来寻旧垒

文|江河在宇

0 1

时令已是立冬，却连日暖阳，竟无丝毫寒意，颇有暖冬之势。

金腰燕举家列排，甜蜜依偎，窃窃呢喃，几无半点南渡的念头。

我缓步在金腰燕的巢穴之下，它们只是俯望了一眼，温柔地低下头，用喙款梳颈羽，尔后，娇羞垂眸，似向我颔首问候；须臾，它们又旁若无人，继续叽叽喳喳，急不可耐的私语密聊着。

于它们，我是邻人，光阴荏苒，转瞬就是三年，它们早已熟识在心了。

那年杨花处处，它们携祥瑞，择吉日，安家于此，就注定和我有缘了。尽管这缘有一厢情愿之嫌，免不了缱绻之念，回首过往，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可那又怎样呢？我遏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这才是真真切切的心心念念。

从那时起，我常常不请自来，贸然造访，深情地注视着它们“衔泥巢君室”，痴情地仰望着它们“呢喃密语俩依偎”。

于我，它们是行者，“差池其羽”，南渡北归；自然也是乡愁，“陌上相逢”，横笛折柳。

此刻，我若红尘过客，貌似徐缓而来，轻慢而去，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模样，平平淡淡，寻寻常常。可我心纠结，局促不安，浮躁不堪，继而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在有限的空间，天南地北，微雨双飞，让人徒有羡情，嫉妒来去自由的燕鸟！

做罢核酸检测，我心有所牵，禁不住又想起了金腰燕，是否已“冬日余空巢”，翩然南飞去？我索性径直奔向燕巢的方位，小区车库东南角，那个僻静罕有人至的所在。

我热切地寻那燕巢，竟然空无一物，壁梁之下，那个曾经安逸的泥穴穴，那个曾经温暖的土窝窝，已荡然无存。白壁之上，仅留垒痕残迹，土印泥黄，依稀如半个横切的葫芦，在无言地诉说着，倏忽而逝的往昔，寒暑易节的故事……

怎么会这样呢？我惊诧不已，又怅然若失，五味杂陈。是谁如此暴虐，又是谁如此狠毒，昧心下作？

“最聪明的鸟类，与人居而居。”燕子的确是这样的，俊俏聪慧，筑巢于车库横梁夹角，背依钢筋混凝土柱体，无后顾之忧；门迎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墙幕，视野开阔。风刮不着，雨淋不住，面南背北，无烈日酷暑之炙烤，尽享世间春秋，如此向阳门第，安泰之居，足以比肩人类的建筑设计艺术精髓。

我总觉得燕子是有思想的，偌大的小区车库，一任它千挑万选，唯择佳处起府邸，俨然大师，精于堪舆，以承天时地利。

当啄来春泥第一滴，当乳燕嗷嗷待哺时，当冬月空巢成为孤品，当来年飞归寻旧垒……这点点滴滴的情景，已经融入我的生活日常；这细枝末节的影像，也烙印在我记忆的景深。

我出离的愤怒了，是谁如此糟粕，践踏了和睦共处的人居理念？

小区美其名曰：莫奈花园，户外和自然一体，天光与水影共存，实属典型的炒作，舶来品，因为我一点也感受不到印象派的高贵。我多想借用一支莫奈的画笔，饱蘸一管黄河之水凝彩，揉捏一把黄土着色，画一幅金腰燕巢穴的画作，悬挂在我的心灵深处。

想象随之汹涌而来，金腰燕的巢穴意象，简约而不简单，宛若现于面前，墙洁白，巢土黄，色彩重叠，光影参差，看似粗糙静物，实则工笔杰作，像一件珍品，秉承典雅气质，是独一无二的印象派。

隐约中，有三五燕叫，虚幻缥缈，我侧耳细听，恍若梦境，分明还有父亲的咳嗽声！

0 2

“你若再回来，就看不到老家了。”电话那端，父亲意味深长地说。

我一时木然呆立，沉默良久后，故作平静状，还不如说冷漠，更贴切，更准确。我敷衍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三言两语，大抵无关痛痒，竟再也无话可说，我就急急地挂断了电话。

其实，对生我养我的老家，我是连惋惜的资格都没有，又怎敢说短道长？

当老家的现实主体悉数消逝，不复存在；当村人的记忆逐渐发黄老去，了无牵挂，老家在意识主体上，就彻底属于我了，我也终于有了向它表白的机会。

这熟悉的文字，不就是张承志《饮虎池》一文的句子吗？那一刻，我读《饮虎池》，就如同久违的初见，陡然，心灵共鸣，情愫纷生。

枫杨飘逸，翠竹婆娑，溪流环合潆绕，池沼星罗棋布，在我儿时的记忆，老家就是这般模样，素静清新。

我家老屋，居村西南，三间青砖瓦房，堂屋梁上，一个燕巢，碗状大小，姿态翩然，优雅镶嵌其上。

八九春暖，燕归来，“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农家庭院里，燕语绕梁，恩爱双飞，生机勃然。五月麦黄，雏燕羽翼渐丰，顽劣的我，心痒痒，手痒痒，总想爬上去，捉一只来养。惹得父亲黑着脸，掂个扫帚疙瘩，大声地呵斥，“上房揭瓦啊！燕子是有灵性的，一旦你伤了它的心，毁了它的窝，它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我自知理亏，吓得仓皇而逃，从此后，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父亲患病住院，我回宛城，父亲和我说的，多是老家的琐事微尘，提及老屋，父亲仍念念不忘，堂屋梁上的燕窝。我们有个老家，在乡下；燕子也有个老家，在屋梁上。人这一辈子，最是安心处，便是老家了。天地万物，守一以候期，时而已。燕子守的就是时，不像你们，东奔西跑，南下北上，忙忙碌碌，忘记了时令，忘记了节气。

父亲念叨着老家，念及着奶，渐入了老景。那些年，父亲和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住茅草庵，吃糠菜饭，世态炎凉，个中辛酸，无不饱尝。我六岁左右，家境才有所好转。父亲张罗着盖房，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东岗拉土，和泥脱胚；西河岸边，洇水烧窑，历时三四载，三间瓦房落成。自此，我有了梦牵魂萦的老家。

“唐人诗云：天下良图，读与耕。要知一切事，总不如此二字之高贵安稳也。”

孱弱的我不事稼穑，不谙耕种；也没读个功成名就，谋得一官半职，安身立命，只好背井离乡，四处奔波。待在老家，变成了一种奢望。老家也渐渐变成了心灵上的慰藉，精神上的寄托。离开老家，漂泊在外，心力交瘁时，我斩断羁绊，只身回到老家。一踏上老家的土地，我便精神焕发，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支撑着，医疗我的伤痛，抚慰我的心灵，让我内心更加坚定、坚强。每每念及于此，和友人谈起，我的心态是自豪、自信的。因为，不管时空怎么转变，世界怎么改变，在豫西南，有我老家。

老家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掘塘陂。祖庙上碑石，铁笔镌刻，韩氏先人，根在山东。庚子年春，我重抄了《念昔先人》碑文，碑文凿凿，“吾家本山左人也，县名里居不闻。相传始祖于有明初，自青州迁居邓东五十里许掘塘陂地方，因而卜吉兹土，距今盖四百余年矣。”

时光总是太匆匆，老家终是老了，颓废了，破碎了，寂寞了，消失了。

喧嚣过后，老家已不在，村庄复耕为田，冬麦夏粮，沧桑变换，归于寂静。祖庙也惨不忍睹，残墙断垣，满目疮痍，成为废墟。上苍托梦，族人感应，鸠工庀材，起庙修葺。一切费用，村人自筹。砖瓦脊兽，椽柱檩梁，均来自挨家挨户，如燕子衔泥筑巢。我家老屋拆迁，檩梁之物，凡可用之材，悉数捐建祖庙。父亲干咳不止，断断续续说道，仅此而已，略尽绵薄之力。开春燕子归来，也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不至于太过陌生。你回老家，也会有一个祭祖祈福的地方。听罢此言，我瞬间泪流满面，那时的父亲，已病入膏肓，大限将至。

隐入尘烟，韩氏一族，耕居掘塘陂，屈指算来，瓜瓞绵绵，已六百余年。

“故乡是离开才能拥有之地。”正月里过了破五，或秋收后农闲，一个个离乡别土的背影，一个个步履迭印的身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0 3

我正是沿着这条路走来，很快加入那背影行列，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离乡人。从地域划分上的长江流域，豫西南的白水之岸，挤身于天地之中，毗邻大河南岸的这座省城首府。

在为碎银几两，生计奔波之中，不觉时光荏苒，春秋十度。我已不再是一只候鸟，迁徙奔走，最终在省城有了片瓦遮身之地，这也应和了《乡愁》中的歌词：“年深外景犹吾景，日久他乡即故乡。”

生性散淡的我，时常游走在大河两岸，在桃花屿，楚河汉界鸿沟壁垒处，捡一枚锈蚀斑斑的箭镞，怀思古之幽情，慨叹楚汉争霸时的风起云涌。在南郭头水域，撒网捕鱼；在万滩旁，看河水涡旋，浪涛翻腾，滚滚黄河东流去；在北岸古渡口，支起野炊锅灶，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从心理上开始把省城当成了老家。

《大河儿女》上映不久，我和济沧过古荥，驱车到广武，一睹三河镇、风铃寨风情地貌。邙山腹地，小山坳里，一黄土崖笔直耸立，孤零零的，崖面上洞穴数十个，清晰可见。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崖沙燕的巢穴，只是，我去的不是季节，燕去穴空，一片静寂。

“谷子上场，核桃满瓤。” 我近距离观察崖沙燕巢穴，应该说，更不是时候了。

连续几天秋雨，河水丰沛上涨，由主河道溢出，漫过了河北岸的滩涂，不几日，水褪去，滩涂里沟湾河汊，藏鱼甚丰。

我们去网鱼，河北岸处，有一段五六十米长的黄土崖，沟深坡陡，壁立如削。在这河岸陡壁之上，密密麻麻，一层层，一排排，全是崖沙燕的巢穴。洞穴里面，依稀可见，细绒草茎，柔软根须，作为内饰铺垫，乍一看，是河岸洞穴，粗陋不堪；细视之，俨然豪华府邸，精装楼阁，如方阵，如蜂巢，数百洞府，依陡壁而造，凌乱而不失分寸，交互而各有洞天。令人叹为观止，小小的燕鸟，竟能建造如此宏大的建筑规模。而这一切，是燕鸟用嘴啄爪挖，凿洞营巢。

府邸落成，燕鸟居此，软语吴侬，却互不羡慕；卿卿我我，又互不相扰。清晨或者日暮，太阳初升亦或落日夕照，大河上，水波粼粼，金光铺洒，正是崖沙燕活跃的最佳时刻，它们轻快敏捷，贴近水面，快速穿梭飞行，或呷河水而戏，或逐蜢虫而食。这情景，平静，安和，无需多说，你就会想起陶渊明的诗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寒尽春来，柳笛响起，它们还会飞临黄河两岸，休养生息，繁衍后代。而我们呢，铭记在心中的，只有“老家”，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了。

我在想，和人类一样，燕鸟有属于自己的认知，有自己的故园，也会寻根问祖的。

耳闻燕鸟声，蓦然又一年。光阴流转，清明已过，也该是“三月三，拜轩辕”了。

—End—

图|网络美编|May

作者简介：江河在宇，礓石河畔，散淡之人。读书写字，寄情山水。偶有文字一二，慰藉思绪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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