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说下句，默默走进厨房。那是一块排泄心中苦闷与怒气的宝地，一个人在拼命做家务事中慢慢消解。
沙鸥发现，母亲愁眉不展，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洗碗时，动作迟缓，人像是掉了魂似的干活，注意力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先是挤洗洁精，一下子挤太多，泡沫厚厚一层。然后在冲洗碗时，反反复复，碗冲洗干净了，自来水还是开着，哗哗地流。
水声停止，厨房里静悄悄，客厅电视机在呲呲响。忽然，母亲双手捧着的一叠洗干净的碗，“叭”的一声，掉在台板上，碗、盘子、筷子都跳起老高。台板角，一个陶瓷勺子掉到地上，摔碎。
这个漂亮的陶瓷卡通勺子，可是弟弟最喜欢的心爱之物。弟弟望着地上的碎片，还真与母亲红起眼来：“把我的宝贝勺子打碎了，得赔我，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望着发脾气的弟弟，母亲有些不知所措。
沙鸥走上前，一把拉过弟弟，责备道：“你怎么可以对妈妈发脾气，快给妈妈道歉。”
弟弟听了以后，继续任性地说：“我才不道歉，明明是妈妈打碎了我的勺子，凭什么我要道歉呢？”
“摔碎的勺子可以再买一个，可是妈妈只有一个。”沙鸥耐着性子，对弟弟真诚的劝告，“妈妈自从接了派出所的电话后，常发呆，老走神，为你的事操碎了心。”
弟弟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主动走到母亲面前说：“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请妈妈原谅。”
听完弟弟的道歉，母亲还是傻傻地呆在那里，喃喃自语，说到“碗”与“稳”，两个字在方言里念起来，同音差不多。惟恐这预示着弟弟有什么不好的霉运。这勺子呢，它不会无缘无故地摔碎。为何不早一个时辰不晚一个时辰？偏偏这个时候？
“哈哈，这是碎碎（岁岁）平安，预示转运。”沙鸥看母亲紧张万分的神情，没有松弛下来。继续解释，“勺子碎，替主人挡灾，电影里经常看到，将士出征，会故意摔碗开启吉祥。”
母亲听进去了，心中疑虑瞬间熔化，烟消云散。紧紧拉住沙鸥的手，直到把沙鸥拉进厨房，关上玻璃推拉门。轻言轻语：“派出所通知你弟弟到所里去。”
“查得这么快。”沙鸥问。
“肇事现场有目击证人，留下证言是弟弟沙鸥烧的。从现在开始，你与小宝的名字互换一下，你叫沙鸥，小宝叫沙鹏。”
“爸爸说，让我去当兵，争当一个英雄。但我顶下放火的事，怕是当不了兵。”
“我给你爸爸打了电话。说罪魁祸首是他，不该留存那一点汽油，不然就不会发生小宝放火的事。你爸爸要我跟你说，当兵能磨练人的意志，坐牢也能磨练人的意志。只当自己去当了几年兵。”
“不当兵，怎么能争当一个英雄？”
“能，一个发财也能成为民族英雄的时代。”
“从小说我是捡来的，熟悉的人都说，我与妈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弟弟和爸爸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自己长了个模样。为什么还要对弟弟那么好？”
“不要胡乱猜想。你成人以后就会明白，很多孩子的长相，也许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像。”
“一直以来，妈妈与爸爸都会用家里最好的一切，供着弟弟。弟弟也快成人，但还是……”
“你想把妈妈逼死吗？”惨淡的灯光打在母亲脸上，含泪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芒，脸色看起来平静，不过眼神很凌厉，死死盯着沙鸥，这是在下最后通牒，“我跟你说，你妈的命和你的清白，你选一个。”
沙鸥顿觉心里一紧，母亲铁了心，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痛苦地揪着头发，恨不得将它们都揪下来。为什么总要吃亏，总要受伤，总要走许多弯路。有苦有累有遗憾，这才是他的人生之路。
他曾经以为，未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没有努力做不到的。只要制定出足够强大、足够详细、足够充分的计划，就可以将人生的每一个脚步控制在预期范围之内，未来、成功、事业、家庭……等等都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现在感觉到，人生是一段旅程，未来一直在变化，向前跨进，就看到与初始不同的未来，再向前去，又是一番新的未来。
最初的未来，经不住现实的打磨，而变成昨夜星辰。但最初的未来一直在心里生长着，是人生旅途上必不可少的盘缠。只不过人生的繁杂和挫折，从心里发出忧郁的呼唤，在慢慢消磨追逐最初未来的勇气
必须咬牙坚持，一场人生永不停歇的行走，走过风雨兼程的路途。一路上的跋涉有壮美、有沧桑、有着常人无法体味的酸楚心情，弥漫着迷雾的未来，充满未知，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上坡还是下坡，同样也不知道前方是一马平川还是山路崎岖。不可预知的不确定性让未来充满变数，也充满惊奇。
“怎么不说话。”母亲看沙鸥若有所思，半天没有反应，问道。
“我是沙鸥。”沙鸥猛然感觉到，不能让母亲崩溃。肯定地答。
“好样的，大宝，别怪妈妈心狠。”
“能为家里做些什么，就应该去承受。”
“妈妈对你的好，对你来说，就像一杯水，喝了就没了。妈妈对你的不好，就像一粒种子，会生根发芽。”
“有些偏心的事，做得真想恨。但事后想一想，又恨不起来。”
“大宝。”母亲颤抖着身子，深情地一声呼喊，老泪纵横，忍着难过，“你在里面吃过的亏，受过的苦，挨过的煎熬，咽下的酸楚，都在铺就未来一条路。”
“很快出来的，不要哭。”沙鸥擦干母亲脸上的泪滴。
“我会送衣服的。”母亲拍拍沙鸥上身的海魂衫，接着蹲下去，不断地擦拭脚上的回力鞋。
“不用，里面用不着的，你们照顾好自己。”沙鸥努力让自己笑了笑。交代完，沙鸥毅然转身，脚步沉重，走到门口，拿起一块砖头。
门外，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大雨倾盆，铺天盖地，雨雾一片迷茫。
母亲惊恐万分，连话都来不及说，一把抱住沙鸥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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